《国际贸易》（月刊）创刊于1982年，系中国商务部（原中国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属下第一本国内外公开发行的国际经济贸易专业刊物。《国际贸易》注重国际贸易理论、政策和实践创新的相关研究，致力于打造“国际贸易的风向标、研究人员的随身智囊”，服务国家开放型经济建设，助力中国商务事业高质量发展。本刊目前唯一投稿邮箱为：intertrade_guo@vip.sina.com。
撬动霸权：金融制裁的权力结构与应对
[作者信息] 蔡彤娟，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研究员；柏瑞山，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国际战略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孙瑾，中央财经大学国际经济与贸易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财经大学绿色金融国际研究院副院长。
内容摘要：金融制裁与反制裁是当前大国竞争的关键领域。在全球贸易网络深度融合发展的当今时代，大国金融制裁之争是一种融合了货币竞争、支付通道竞争和贸易竞争的混合竞争。文章通过构建货币、支付通道和贸易依赖“三位一体”的金融制裁权力模型，从理论层面考察了金融制裁中权力的来源和权力竞争的本质。霸权国的权力垄断根植于其对全球金融体系的系统性控制。然而目标国凭借后发优势，有望通过发展数字货币、 构建支付新通道和发挥国家禀赋撬动现有结构，从而对制裁中的单极金融权力形成有效反制。美伊和美俄金融制裁之争的不同境况为上述理论提供了有力证据。未来目标国若要有效应对金融制裁，需构建以央行数字货币为主要媒介、以单点直连交易为核心优势和以多元锚定资产为关键支撑的跨境支付新通道。 关 键 词：金融制裁 货币权力 支付通道 贸易依赖金融制裁是当前国际关系和世界经济领域的核心议题。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及其盟友对俄罗斯实施严厉金融制裁，包括限制部分银行使用SWIFT系统、冻结俄央行海外资产等。这一博弈凸显出金融制裁已演变为地缘政治、货币体系与跨境支付通道交织的复合型权力斗争。本文构建“货币—支付通道—贸易依赖”三位一体分析框架，揭示金融制裁的结构性权力本质，并探讨目标国如何通过技术创新与制度重构实现反制。
一、文献回顾
近年来，随着美俄金融博弈加剧及跨境支付系统被“武器化”，学界对金融制裁与反制裁的研究逐步深化。现有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是金融制裁的实现条件与外溢效应。美元霸权、法律机制与国际金融基础设施（如SWIFT、跨境支付体系）构成美国施加金融影响的核心工具。制裁显著影响目标国资本流动、融资能力与政府财政，其效果受目标国金融发展水平、政治稳定性等因素调节。
二是反金融制裁的动因与路径。频繁制裁动摇了美元体系作为国际公共产品的合法性，促使各国寻求替代方案。俄罗斯采取建立本土支付系统、研发数字卢布、推行卢布结算令等措施，为中国提供“捍卫货币主权、重塑结算体系”的启示。
尽管已有成果丰富，但对金融制裁中的权力结构及其可变性的系统性分析仍显不足。多数研究孤立看待货币或通道替代，缺乏对三要素联动机制的整合解释。本文旨在填补这一理论空白。
二、分析框架：“三位一体”的金融制裁权力结构
金融制裁本质上是权力竞争。其结构性权力由货币、支付通道与贸易依赖三者共同构成，形成“前提—手段—支撑”的有机整体。
（一）货币权力
货币权力体现为国际货币发行国在汇率、利率与规则制定方面的主导能力，可分为三类：
自主性货币权力：美国可通过货币政策调整转嫁通胀与债务压力，迫使他国被动跟随，体现为“不可能三角”下的政策不对称。
联系性货币权力：非国际货币国家在投融资、外汇储备等方面依赖美元体系，使美国可通过冻结资产、切断金融服务等方式施加直接经济压力。
结构性货币权力：美国主导IMF、世界银行等机构决策权，并掌控会计审计、信用评级等金融基础设施，进而将国内法延伸至国际领域，实施长臂管辖。
（二）支付通道
支付通道是金融制裁的关键执行载体，涵盖三大要素：
金融中心：纽约等全球金融枢纽集中大量金融机构与市场资源，成为美国行使金融影响力的空间支点。
基础设施：SWIFT作为全球最主要的金融信息传输系统，被美国用作监控与切断跨境支付的技术工具，形成“断网式”制裁。
制度安排：美国通过主导国际标准、监管规则与制裁法规，塑造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全球支付秩序。
（三）贸易依赖
贸易依赖构成金融制裁的有效性基础，表现为进口与出口两个维度的非对称性：
进口依赖：目标国在高技术产品和服务上依赖美国供应，被迫使用美元结算，增强对美元体系的路径依赖。
出口依赖：若目标国高度依赖美国市场需求，美国可通过冻结其在美资产、限制市场准入等方式施压。
（四）“三位一体”护持金融制裁霸权
金融制裁霸权源于对全球金融体系的系统性控制，具体表现为：以货币权力为前提，确保美元在全球储备与结算中的主导地位；以支付通道控制为核心，掌握资金流转的关键节点；以贸易依赖非对称为支撑，强化目标国的经济脆弱性。三者协同作用，缺一不可。
三、撬动金融制裁霸权的逻辑框架
随着全球金融体系复杂化，霸权国虽能扩大制裁范围，但也面临信用损耗与反制升级的风险。图2显示，权力结构正从单极主导转向多边互动，目标国可通过技术创新、通道重构与贸易再平衡“撬动”原有格局。
（一）技术创新与数字货币撬动
去美元化趋势下，央行数字货币（CBDC）成为规避金融制裁的优选路径。相较于主权货币、稳定币与传统加密货币，CBDC兼具监管可控性与技术去中心化优势，能在维护金融稳定的同时绕开传统支付体系。
截至2024年5月，全球134个经济体正在探索CBDC，其中68个进入开发或试点阶段。中国、俄罗斯、印度、瑞典等已开展试点，欧盟与新加坡处于研发阶段。尽管美国出于对美元地位的担忧推进缓慢，但部分国家正借此窗口期推动数字货币国际合作，挑战现有秩序。
（二）支付新通道构建与权力扩散
基于央行数字货币的单点直连跨境支付模式，有望打破传统“中心—外围”结构，实现支付体系扁平化：
- 削弱金融中心垄断：多边直连网络降低对纽约等传统枢纽的依赖。
- 替代SWIFT功能：分布式账本技术支持实时同步交收，提升效率与透明度。
- 建立新型制度安排：支持多边治理、兼容各国监管要求，推动公平、安全、包容的支付生态。
例如，“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mBridge）项目已于2024年进入最小可行性产品阶段，为发展中国家平等参与全球支付体系提供新路径。
（三）贸易依赖与国家禀赋
贸易依赖对称化有助于提升反制能力。尽管短期内难以改变进口依赖，但出口多元化可降低单一市场风险。此外，国家禀赋——包括自然资源、地理区位与经济结构——在反制裁中发挥关键作用：
- 能源出口国若被主要消费方依赖，可抬高制裁成本，争取战略时间窗口。
- 邻近主要市场者更易调整贸易流向。
- 经济结构多元化的国家更能抵御外部冲击。
四、案例分析：美伊和美俄金融制裁之争
（一）2005—2015年美伊金融制裁之争
争端过程：美国对伊朗实施十年“围堵式”制裁，分三个阶段升级：单边制裁→盟友协同→联合欧盟将其多家银行剔除SWIFT。最终导致伊朗丧失国际投融资能力，经济严重衰退，通货膨胀率由2009年的13.55%升至2013年的39.27%，促使其重返核谈判。
失败原因：一是缺乏金融技术创新能力，未能建立可持续的替代支付通道；二是经济过度依赖石油出口，结构单一，抗压能力弱。
（二）2022年俄乌冲突以来美俄金融制裁之争
争端过程：美国联合50多个经济体对俄实施超万项制裁，涵盖央行、主权基金与SWIFT接入。尽管俄2022年GDP下降2.1%，进出口大幅下滑，但其应对措施缓解了冲击。
主要反制路径包括：推行卢布结算令、启用SPFS与MNP等本土支付系统、利用独联体国家中转资金、探索数字卢布与加密资产支付。
反制成功因素：
- 货币多元化：人民币国际储备份额上升，俄积极用于能源结算。
- 支付通道创新：构建多层次替代系统，并参与mBridge等国际合作。
- 国家禀赋优势：欧洲对俄天然气高度依赖，地缘临近且经济结构多元，增强了反制韧性。
五、结论
金融制裁权力源于货币、支付通道与贸易依赖的协同作用。美国虽仍具货币优势，但在技术变革与多极格局下，其控制力呈区域性差异。目标国可通过体系建设实现有效反制。对中国而言，应从三方面着手：
第一，强化货币权力：稳步推进央行数字货币试点，提升宏观调控精准性；拓展其在国内零售、公共服务及跨境场景的应用；积极参与国际规则制定，推动多元包容的货币体系。
第二，构建新型支付通道：以央行数字货币为核心，推动“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落地，整合金砖国家支付系统；依托“一带一路”深化区域合作，建设多功能数字货币交易中心；加强与国际清算银行、IMF等机构协作，提升系统安全性与互操作性。
第三，优化贸易依赖结构：短期利用资源禀赋抬高制裁成本，争取转型窗口；中期推进贸易与投资多元化；长期挖掘国内超大规模市场潜力，扩大电信、教育、医疗等领域对外开放，增强全球经贸吸引力。
(本文刊发于《国际贸易》2025年第7期)
国际贸易杂志社
责任编辑 | 刘玉洁
审 核 | 许 娜 李秀婷 王勇娟
美 编 | 车旭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