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
先生安详离世,洗净这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团聚。于这一代的我们,有太多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充斥在新闻媒体及日常生活当中。然而,杨绛面对生死的坦然,对待生命的彻悟,让人由衷的敬仰。
小编在整理来稿时,也恰巧寻得篇好文,亦论生死。此文出自一线教师的笔下,展现了其在基础教育中对“死亡”这一课题的探究。
孩子如何看待生死,相较于历经百年风霜的老人,值得一读。
文/周其星
“当我们能坦然地接受死亡,而将它视为是生命周期中另一个面貌时,我们将会以欣赏的眼光去面对生命中每一遭遇,并赋予其价值。因为我们知道这些遭遇将不会再重现在我们的生命中,所以我们更加珍惜自己拥有的时光。”
“只有当你们在沉默之水中取饮,你们才真正歌唱。只有当你们到达山顶,你们才真正开始攀登。只有当你们的肢体被大地占有,你们才真正起舞。”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有次朵朵拿擅自插头插电,我恐吓她说会死的。她轻描淡写的说‘哦,对不起。’然后我问她‘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朋友是一位年轻的母亲,这是她告诉我与自己年仅四岁的女儿的一次对话。生活中这样的情景其实并不少见。我的女儿五岁时就多次跟我说到死的话题,她哭哭啼啼地说害怕自己会老会死,害怕会变成泥土不能呼吸不能奔跑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可见,“死亡”这样一个看似严肃而沉重的话题,却很容易进入孩子的生活领域之中,构成我们无法回避的现实。当年迈的亲人离开,或者豢养的宠物死去,为人父母者往往不知如何应对小孩的种种不解与提问,稍不小心往往会带给孩子恐惧的阴影。
在我们日常的教育体系里,对于死亡的认知和教育其实太少。不说小孩了,纵作是成人,又有几个能正确理解生死呢?
人是向死的存在。但人们对死却讳莫如深,更多地视死为生命的寂灭,是神秘的未知,是黑暗的深渊,是万劫不复的虚无,是阴森可怖的地狱,是魂灵出没的场所,就连三岁左右的小孩都知道,“死”是一个不祥的字眼,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于是也会说出“我不想他死”这样的话来。
正因为未知,正因为死亡的不可经验性,我们的想象力才会无限制无穷尽地渲染着死亡的恐怖,人为地增添着太多的伤情,所以直到有一天,每逢生命真的从我们身边消失时,我们只能手足无措地被巨大的哀伤所淹没。
这固属人之常情,就像我们小时候最爱听也是最怕听的鬼故事一样,也像我们小时候一看见就害怕的黑棺材一样,我们关于死亡的认知从来就缺少童话的温情,因此,即便看到摆放在灵堂的遗体,我们心中只会本能地感到害怕甚至觉得晦气。死,在此时已与邪恶连为一体。如果我们把目光稍稍移向身外,看看浩淼的大自然,我们不难发现,其实,那里无时无刻都在为我们演奏着一曲曲生死轮回的生命之歌。
甲骨文中的“生”字,像是一棵小树苗破土而出;金文里的“生”字比甲骨文中多了一对枝条;到了篆书里,下面象土,上面象出,意即林木生出于土上。这是一个沉淀了先人智慧的字,它展现给我们的是这样一片生机:生命正是从大地获得绽放,可见阳光,可沐雨露,可听鸟啼虫鸣,可享清风阵阵。生命盛开于春,繁茂于夏,灿烂于秋,静寂于冬。零落成泥,归于自然,在下一个春日,又以养料的方式渗入泥土,并最终进入到根植于这块泥土的另一个生命体的循环中。
大自然中这些关于生死的告示,我们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一直从事“儿童的死亡认知”这一课题研究的心理学家玛丽亚·那迪在研究报告中指出,9岁左右的孩子通常已经能够理解死亡。3岁至5岁的孩子通常会认为,死是到了另外一个新的环境,他们还无法区分活着和“生命的消亡”有什么不同。5岁至9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理解死亡,但他们会觉得,那种事情离自己很遥远,只是一种难以预料的不测,与自己并没有关系,因此即使谈论起来,都是轻描淡写。9岁以上的孩子却开始意识到,死亡同样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死亡不可避免。他们还知道,死亡就是肉体生命的消失。
人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正如庄子所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视死亡,对死亡进行认识、思考,是一种充满人性的生命教育,是一种儿童智慧的哲学启蒙。跟孩子一起来探讨来分享“人皆有死”“向死而生”的人生哲理,明晓“生如夏花死如秋叶”的生命智慧,让孩子脱离肤浅的浮躁的阅读进入沉静的深邃的思考,这将会扭转那种泛政治化的思想教育,真正成为哲思性的“思想”的教育,为孩子的童年点亮一烛通明的光。
关于死亡主题的文学作品,在国外颇为丰富,台湾已先行一步开设了死亡主题教育的课程,一些精美的绘本,如:《小鲁的池塘》《你到哪里去了》《精彩过一生》《风到哪里去了》《一片叶子落下来》《爷爷有没有穿西装》《再见了,艾玛奶奶》《一粒橡子的奇遇》《祝你生日快乐》《铁丝网上的小花》《爷爷变成了幽灵》《外公》《鸟儿在歌唱:学会珍爱生命》(青蛙弗洛格的成长故事)……这些都是文字优美、故事感人、意境幽深的作品,可以让我们从不同的侧面进入,触发对死亡对生命的深入思考,将这个课程整合起来,获得的就是对生命圆融而完整的感知、感动、感喟、感恩。
著名教育学者李庆明先生说过:“不敢触碰死亡的教育不是真正的生命教育。”从绘本出发,用文学教育的方式温和地进入这个领域,对年幼的孩子们来说,无疑为一种上佳的选择。
绘本《再见了,艾玛奶奶》以一帧帧黑白照片的形式将一位年迈老奶奶的最后岁月真实地记录下来,带给读者一种岁月流逝的沧桑和厚重感,沉痛的感觉直接鲜明。
读书会上,钢琴演奏的《辛德勒名单》的主题曲《希伯来的天堂》在课堂静静流淌,一帧帧黑白画面伴随着我凝重的讲述渐次呈现,我注意到,坐在后排的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从一开始就泪流不止,直到我的课上完再次跟他讲述时还在肆意地奔流,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中央文明办的吴向东局长,原来这个故事勾起了他对刚刚逝去的老母亲的思忆。哀婉的故事以及凄美的音乐伴着我凝重的讲述让现场的听众纷纷落泪。伤感的音乐以及伤感的故事让每一个在场的人将生死问题想得更多更深更远。
交流时,孩子们理解之深刻思维之深远确实让我以及在场的所有人吃惊,听听这些睿智的话语吧,你绝对难以相信这些富于哲理的话语是出自这些小小孩儿之口。
“艾玛奶奶她知道人一次诞生就等于一次死亡,人生下来最终都会死掉,从生下来到死亡的过程,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是谁都无法阻止的,每个人的差别,只是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
“艾玛奶奶应该是认为‘亡’才是消失了,没有了;‘死’只是灵魂离开了肉体。”
“要是一个人没有死的话,他就不会去珍惜生命,就不会有那些甜美的回忆。”
“艾玛奶奶可能认为一个人的一生就像一首歌曲,中间有高有低,每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歌,有的可能很长却贫乏无味,有的可能很短却很好听,很精彩。艾玛奶奶选择了一首比较长也比较高昂比较精彩的那种。”
“‘向死而生’可能是说虽然现在死了,可是却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还活着。”
对于这样睿智的答语我没有做任何评价,也无法评价。这就是智慧的启蒙啊。
再来看看课堂结束时师生之间这样一次对话,看看孩子们诗意而智慧的回答:
师:“只有像夏花那样灿烂地绽放,才会像秋叶那么安静地飘落。”
孩子们在读书会后纷纷书写自己的感受,甚至还把家长也卷入了进来,课堂的阅读在课后延伸,课上的思考在课后继续,甚至还有新的生成新的精彩。试摘录几则:
一生的路就像一首歌,每个人都在唱着自己。不同的是旋律。有的唱过后就随风而去,而有的却久久地回荡在耳际,给人留下永久的回忆。正是因为有了旋律上的高低不平,人生的坎坷才显得美丽动听。一首没有音节高低旋律的生命之歌,一生中只会单调平凡。只有旋律高低不平的生命之歌,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才会在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中不断的回响。艾玛奶奶的表情,定格在我们的记忆中,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怎样面对死亡,更重要的是一种智慧。在死神来临时,是挣扎着想要延迟自己毫无意义的、短暂的生命,还是安详的享受这最后的幸福时光,从艾玛奶奶的身上,我们知道了答案。
“死”意味着灵魂离开肉体,而“亡”却是意味着肉体的消失,“死”“亡”合二为一,就成了一个人停止了生命活动,肉体消失了,灵魂也离开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还不如开心、乐观地过好每一天呢!
老师说“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花开花落是大自然的规律,人生人死也一样,没有生就没有死,没有死就没有生。如果没有死,世界还会有人类、植物、动物吗?死就代表着一个新的生命的开始。所以,我们要珍惜生命。
生只不过是一场长跑的起点,死就是一场长跑的终点。所谓生如夏花,死如秋叶,就是一生就要像夏花一样灿烂,死才会像秋叶般的安静。
一生的路就像一支歌,忽高忽低,有长有短,关键要听这首歌精彩还是低调。
同样是选择死亡,有时是勇敢,智慧。有时是懦弱,逃避,关键是看在什么情况下做出的选择。既然死亡是每个生命所必须面对的,我们就象是正在演出的那幕话剧的演员,大幕迟早会拉上,我们是否应该在大幕拉上之前,表演得更精彩?那样,在大幕缓缓合上之后,我们就可以平静的离开舞台,腾出空间给我们的后人。
从绘本里寻找哲学的入口,走进生命的花园,这是一条智慧启蒙之路。
一天深夜,我接到远方一位朋友的电话,电话那头朋友的声音瑟瑟发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这样想。在我的安慰和鼓励下,朋友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的表弟今天刚刚被一辆冲向人行道上的车给撞没了。她很难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就这样消失了。以前,朋友也一直在关注着我的死亡文学教育,但是,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离她是如此之近:刹那之间,就夺走了她的一位亲人。
时间已然过去了很久,这个晚上的这个电话,却一直响在我的心里,电话那头朋友颤抖的声音也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着。我忘不了朋友为什么单单打电话给我,因为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正是因为我一直在关注着死亡,关注着生命教育,她就认定我是她所有的朋友中最能懂得她那时悲痛心情的人。其实,远在深圳的我又能替她做什么呢?我只能很坦率地告诉她,即使我遇上这样突而其来的打击,我也会感到害怕,感到愤怒,感到伤心。我也会流泪,不知如何是好。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反应。可是悲剧已经发生了,我们再也无力改变这样的结局。但是并不是只能这样,还有更需要去关心和爱护的人,他们的悲痛更深更大更长久,在死亡面前,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悲伤……就这样说着,也不过是安慰几句罢了,然后将我曾经读给孩子们听的故事再讲一遍给她听罢了。于是,那些故事里的一些语句或许能触动她的心,让她在遭遇极大悲痛的时候,这些温暖的童话能够带给她些许的安定吧。
说来也怪,无独有偶,后来又有一天,在一次课后,班上的一个小女孩低着头走向我,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小女孩低声地告诉我,妈妈回老家去了,因为外婆,走了。话刚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搂着她。
“外婆一定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对不对,周老师?”小女孩终于仰起脸来问我。
至今我都没有去问这个小女孩,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为能成为孩子心灵的依托感到欣慰。我知道,平时讲过的那些关于死亡的故事,已经在很多孩子心中奠定了一层温暖而坚实的底子,生活中难免会遭遇风风雨雨,生离死别,我相信,这些阅读过思考过生与死的孩子能够更坚强地去面对。
文学虽然只抚慰心灵,未必能起到多少教育的作用,唯有生活才能让人感到切肤之痛并让人在疼痛中成长,但是在文学阅读中已经经历过生生死死的孩子,就有了更通脱的心态更广博的识见,回到现实,也就有了比旁人更坚韧的信念。就我而言,对于生生死死,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一味的恐惧,倒是看得更通透了。一旦洞烛了死亡的幽微,我们尘封的心灵倏地打开了窗户,如梦初醒,一道阳光照将进来,我们将会觉得这世界多么美好。
文章开始提到的那位朋友,后来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其实我们很多人都会遭遇到的事情,借此或许可以让我们明白,如何带着孩子去认识生死。而朋友之所以选择告诉我,也许正因为我一直都在关注这些吧。
“她(朵朵)自己体会到死亡的感受是上次那只小兔子。她给它起名叫小牙。朵很喜欢那只兔子。一天上午,小牙突然不会动了。朵朵放学回来发现这个觉得很奇怪,但是也没有悲伤。等我回来,她一直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小牙为什么死,但是它死了就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朵才很伤心的哭起来。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我们找了个盒子把小牙装起来,把它埋在了花园里的桂花树下面。我说,等明年春天,小牙就会变成小芽发出来,到时候你就会重新看到小牙了。”
“我带朵和小开心(朵朵的邻居,六岁,正读一年级)两个人去的,他们都帮忙给小牙挖了坑,把小牙埋好后,我让他们两个跟小牙告别,再跟它说说悄悄话。他们两个都哭了。最后跟小牙拜拜,我们就回家了。上楼后,我带他们一起给小牙画像,每个人都画了心目中的小牙, 我也画了。朵画的是一只七色的小兔子,开心画了画之后,还要求我帮他写上字:‘小牙,春天再见。’”
“现在,朵朵每天经过花园都会绕道走到那棵桂花树下面,跟小牙说说话,有时候就是打个招呼,甚至滑冰很兴奋的时候也不忘冲那棵树远远的招个手说小牙拜拜。有次还拉着我专门跑到那棵树面前,指着一朵刚打苞的小桂花说‘妈妈,你看,小牙哎。’然后用力闻了一口,闭着眼睛陶醉的说‘嗯,小牙的味道。’还有天晚上我们一起经过桂花树的小花园,朵突然说:‘妈妈,小牙的灵魂是毛茸茸的,好温暖啊!’月光下,朵的眼睛里没有害怕和惶恐,只有她对小牙平静而略带惊喜的怀念。后来我问小开心原来画的小牙还在不在了,他把手放在胸前说‘一想起这个就好感动啊。’”
从文学返归生活,并非用一个“偶然”可以解释的,科学似乎也不能解除人们对于死亡的焦虑,文学或可能带来心灵上的平静。从孩子们容易接受和进入的绘本出发,用文学的方式引领孩子认识死亡,试着去了解生命的本来面目,帮助他们确立正确的死亡观,让他们在文学的阅读中感受生死之痛,同时也体会到爱、勇气和希望,从而更加珍爱生命,热爱生活。
古人云:未知生,焉知死。在我看来,未知死,焉知生?当我们认识了死亡,我们也就能更好生活。既然我们可以欣悦地欢迎着春与夏,我们也同样不会拒绝秋与冬。
我们从何而来,向何而去,这是人类恒久的命题,我们将继续在文学的阅读中哲学地思考。
作者:周其星
深圳实验学校小学部资深语文教师,知名儿童阅读推广人,曾获安徽省第二届教坛新星,《中国教育报》2012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本文经周其星老师授权使用)

《華文教育研究》期刊正式創刊。我们将通过“香港教育交流中心”网站(www.hkeec.org)和微信公眾號推出各期文章,与教育相关,題材不限。敬请各界人士关注,欢迎投稿、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