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工在北京住了十多年,他的屋子是租的,可连这租来的屋子,在京城中却也算不得家。他孩子上小学时,还能勉强挤进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教室光线暗沉,孩子们挤作一团。待到升初中时,真正的壁垒才横在眼前:没有北京户口,公立学校的大门,便如铁铸一般严丝合缝,难以撼动。他孩子低头收拾书本文具,将几本崭新的课外书放在床头——那是他去年生日才买的,还未来得及拆封。王工瞧着孩子沉静的侧影,明白孩子心中早已了然:这些书,连同自己,都将被寄回老家去了。
后来,孩子回了老家。王工独自留在北京,日子像落下的灰尘一样缓缓沉积。他有时下班走过灯火通明的住宅区,听见里头隐约传来孩子念书的声音,便不由得停下脚步,恍惚间仿佛有孩子清亮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但最终只听见自己空洞的脚步声,在清冷的夜晚中回荡,一下,又一下。
与此同时,我的堂弟小林,揣着一张法国新设的“创业者居留”,拖着箱子落脚在巴黎。他租下塞纳河边一间小小阁楼,窗外便是缓缓流淌的河水。安顿下来不久,小林便按照当地市政厅的指引,拿着租房合同和居留证明,为女儿申请就近的公立学校入学。手续清楚明白,过程也并无刁难。数日后,女儿便背起了印有“École Primaire”字样的书包,书包上别着小小的校徽,每天踏着巴黎清晨微凉的石板路去上学了。
小林女儿带回来的法文作业本上,法文老师的批注工整清晰,红墨水晕开像朵小花。孩子咿咿呀呀念法文童谣的声音,透过阁楼的小窗,在塞纳河上漂浮起来。小林说,这异国他乡的公立学校,竟比他老家的还要敞亮几分。他有时倚着窗框,看女儿在楼下小广场上同金发碧眼的同学嬉闹追逐,心头便升起一丝暖意,仿佛在此处找到了扎根的土壤。
两厢对照,不免令人沉思。王工身在北京,血脉相连的土地之上,却因那薄薄一纸户口所囿,为子女求一席安稳书桌而不得,成了家乡的异客;小林远在巴黎,言语不通,举目无亲,反倒因制度本身对“居者”权利的明确保障,为孩子寻得了安稳的归处。
原来所谓“主场”与“客居”,界限有时并非由地理所划,而是系于制度能否肯认人之为人的基本存在。王工脚下的土地,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却因一纸户籍,那土地上最平常的养分——教育,便隔在了千山万水之外。小林在万里之遥的巴黎,却因制度的接纳,得以在塞纳河边安放下一张小小的书桌。
故乡之谓,不仅在于足下踩踏的土地,更在于头顶之上那一片肯为你遮风挡雨的屋檐。王工在北京地下室的灯光下修着空调,小林在巴黎阁楼的灯下组装简易家具——他们的汗水并无不同,所求的也不过是孩子能安稳地翻开一册书页。故乡的砖石有时冰凉,异乡的窗口却可能透出暖意。
原来人最深的归属感,未必来自先天的土地,却常常系于后天的制度是否肯认你在此地真实地生活过、存在过。当制度以冰冷的界限代替了温暖的接纳,纵然生于斯、长于斯,亦如客居;当制度肯敞开胸怀,对每一个在此认真生活的人给予平视的目光,纵然远在天涯,亦能安顿如归。
可见家园并非仅由砖石砌成,更是由人心中的那份安稳与归属感所筑——这归属感,往往悬系于头顶的屋檐,是否真肯平等地覆住每一个在它之下认真生活的生命。王工抬头望见京城楼宇的万家灯火,老家人说他早就是半个北京人,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一件别人的衣服,终究有些地方不合身。
玻璃窗上凝结的雾气,模糊了窗外的风景,却也映照出窗内人朦胧的面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