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是过去十年当中，中国发展最快的城市之一，它2020年的GDP已经超过1万亿了。支撑这1万亿GDP的，是合肥的世界最大平板显示基地、存储产业基地、中国声谷这样的科技产业底子。对了，中国第一款量子计算机操作系统「本源司南」，今年年初也刚刚被合肥一家科技公司给研发出来。所以合肥说他们自己「科里科气」的。
合肥能够快速发展，背后有两个独到的禀赋：一个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就在合肥，是本地发展的技术后院，另一个是合肥市政府在产业投资方面非常能打。
去年火过一条微博，就是形容合肥市政府有多能打的。这条微博说：
中国最牛逼的风险投资机构其实是合肥市政府，2007年（其实是2009年），拿出全市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赌面板，投了京东方，最后赚了100多亿；2011年又拿出100多亿赌半导体，投了长鑫/兆易创新，赢了，上市估计浮赢超过1000亿；2019年，又拿出100亿赌新能源，投蔚来，结果大众汽车新能源板块落地合肥……
你可能从这条微博里看出来了，合肥市政府的产业发展策略里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关键词：投资。
这是合肥发展模式里比较不一样的地方。传统城市招商引资，一般是政府给地、给贷款、给税收优惠，上海在2019年吸引特斯拉进驻都还是沿用这个模式。而合肥从2000年代开始，就已经在尝试资本化招商了，政府先成立市场化运作的产业投资基金，去投资自己规划的战略性产业，用资本吸引它们来合肥落户，等发展起来了再卖股获利，接着再去市场上寻找那些符合合肥产业主线的，被市场低估的公司。
我想重点给你讲讲合肥市政府引入京东方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隔得有点久远，2008、2009年发生的，但非常能体现合肥市政府的决策思路里很像投资机构的那部分。
2005年，合肥换了一任市委书记，第二年开始就确定了自己的产业方向是「工业立市」，也就是发展城市的工业化。不是互联网，也不是旅游，也不是文创，而是工业。
为什么要提工业化呢？因为合肥其实有很雄厚的科教资源，中科大、安徽大学等等几十所高校都在合肥，但没有工业基础，所以高校就算有科技资源也会外流，合肥就错过了。再一个，按照规律，沿海城市的工业肯定要往低成本的内陆转移的，谁先做好了准备谁就能接得住。
于是，合肥侧重去拉了格力、长虹、美的这样的企业到合肥来投产，给他们做上下游配套，逐渐在本地就把家电产业集群给做起来了，合肥也就成为了中国三大家电基地之一，跟顺德和青岛并列。
但合肥做家电产业的过程当中碰到一个痛点：冰箱、洗衣机、空调这些大家电都很好做配套，产业配套率能够做到60%-70%，也就是六七成的零件在合肥当地都能配齐，但是液晶电视的上下游只能把配套率做到30%。因为在当时，中国企业不掌握液晶显示屏的核心技术，全国9成以上的液晶屏都得从境外进口。
2008年，合肥听到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契机：中国当时最有潜力的液晶屏制造商京东方，正在计划建设第6代生产线。建这样一条6代线至少需要175亿的投资，京东方自己拿不出这么多钱，想要找地方合作。
当时的京东方刚刚证明了自己的技术能力，在2007年结束了亏损，实现了7亿元的净利润，这给了它信心在2008年为下一个阶段进行重大布局。但是紧接着2008年，它又受到了全球金融危机影响，2008年它亏了8个亿。市场就不免疑心，京东方07年的盈利是运气，不是实力。
但合肥没有犹豫这些，合肥马上就扑过去了。京东方当时主要在考虑深圳，应邀来合肥考察的时候并没有太当回事，但京东方一到合肥就被打动了：因为合肥政府说，厂址的土地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而且我还有备选方案，深圳能给你多少，合肥就给你多少。
合肥政府还承诺说，除了土地、能源这些政策性支持，这个项目需要的175亿元，合肥会完全托底。政府先期先投入60个亿，战略投资者投30亿，如果剩下的85个亿京东方自己解决得不顺利，合肥市政府也来负责解决。
当时京东方的这个六代线的项目非常地耗电，合肥市还花6个月光速建好了一座110千伏的变电站，专门给京东方使用。
那合肥市是财大气粗吗？并不是，当时合肥一年的财政收入也才300亿，为了接京东方这个项目它把地铁项目都暂停了，甚至当年还有官员透露说：「为了项目能上马，合肥做好了拿出一年财政收入的80%来投资的准备。」
我们这里要敲一下黑板。前面这段故事里，合肥市政府展露出了给自己定义问题的能力，和强烈的地方主导意识。合肥要做的是工业立市，不是什么好要什么，而是缺什么补什么。创意产业好不好？好，但不是合肥产业版图里的缺口。液晶面板才是缺口，花大价钱也得说服京东方过来。我不但要地方上有就业、有税收，而且我要掌握自己的产业布局主线。这样的思维方式确实很像大型产业资本。
为了给核心产业补核心缺口，合肥市政府也展露了很强的风险偏好，这也很像投资机构。我的产业版图里缺京东方，市场上其他选项也不多，那我就是承诺给它托底也得把它请来。
关于合肥招揽京东方的这段故事，北大的路风教授有一本著作叫《光变：一个企业及其工业史》，里面还记录了一段非常戏剧性的插曲：合肥市政府和京东方情投意合正要坐下来谈细节的时候，京东方的日本对手夏普过来搅局了。夏普来找合肥说，京东方的技术不行，你应该跟我合作。
夏普是真的也要合作吗？未必。它其实是为了拦截京东方成长为自己的对手，并不是真心要把自己的核心价值链建在合肥。早在2004年，夏普就用同样的话术，在深圳和上海搅黄过京东方建6代线的计划 ，但等到赶走了京东方，夏普就找理由毁约，也一走了之。
但在当时客观上，夏普的技术实力确实高于京东方。这对当时的合肥市政府来说也是巨大诱惑，也不能预判对方是恶意搅局，这个诱惑很难抗拒。
怎么办呢？合肥市政府内部达成了一个极有魄力的决定：京东方和夏普两个项目都接，都干。
为什么说这个决定有魄力呢？因为那一年，合肥市的财政收入也才300亿。而光是京东方一个项目就托底175亿了。如果夏普也要求合肥市政府大资金投入，你想想得是多大的财政压力？公务员们在那一年里还能吃上鸡蛋吗？
但这个决定一做，夏普也马上意识到自己阻止不了京东方在合肥落地，很快也就撤了。合肥市政府的压力也就解了。
总之，这样一番决心之下，到了2010年，京东方在合肥的6代线投产，结束了中国大尺寸液晶面板全部依赖进口的局面，有了液晶面板产能的支撑，合肥的家电产业也在2011年规模突破了千亿，合肥从此超过了青岛、顺德，成为中国最大的家电生产基地。
2011年之后，合肥国资也开始陆续退出京东方的项目，通过退出累计获得的收益超过了150亿元。但他们双方的关系也没有因此结束，京东方在合肥站稳脚跟之后还在不断地反哺合肥，到2017年京东方在合肥的投资就已经超过了1000亿，不光投生产线，还把合肥的智能制造工厂和数字医院也带起来了。
你看，这听着像不像一个用坚定的产业主导意识和强烈的风险偏好，终于换得了对方真心的圆满故事？故事传奇里是这样的。但既然我们说合肥市政府这么像一个老辣的投资机构，那它应该还有后手，我还得给你多交代一个剧情：
当初引进京东方，是为了补彩电产业链条的缺口。但在当初，电视机屏幕未来往哪个方向发展，市场是有两个参考答案的，一个是京东方所代表的液晶面板，另一个是等离子面板。所以在当时，合肥市政府在盛情邀请京东方来之后，也在2009年对长虹的等离子生产线敞开了大门。这就是合肥市政府的后手。
虽然到了2011年，合肥国资就也退出了长虹这个项目，随后等离子屏幕也退出了产业历史，但我们仍然能从合肥市政府的决策里看到产业主导意识和对冲风险意识：我要的是彩电产业链的完整性，所以两个技术方向我都赌一赌，无论谁输谁赢，我的产业布局都是完整的。
这样的思路和操作方式，绝对值得写进中国地方产业发展史里了。
那一个地方政府，是怎么一点一点把风险投资的思考方式整合进自己的决策体系里的呢？
合肥市政府通过投资京东方确认了一种策略：寻找战略产业链条里的薄弱环节，寻找有技术潜力的企业苗子，在它虚弱的时候对它释放诚意。
合肥不是做成了最大的家电产业基地吗，中国的家电行业很快开始往智能家电和数码电子行业拓展了。合肥也逐渐扶持出了100多家集成电路企业。这个过程中，合肥就又下了一次重注，孵化公司替中国做出了一种名叫「DRAM」的内存芯片产品，实现了中国市场从0到1的突破。也因为这个突破，合肥本地的半导体产业规模在2021年基本上能达到1000亿了。
这个故事我们先不展开了，我想给你讲一讲它2020年投资蔚来。
投资蔚来
2020年很多人知道，合肥在造车新势力蔚来资金链最紧张的时候，出手投资了它70亿，这笔投资让蔚来创始人李斌后来感叹说，是合肥让蔚来走出了ICU（重症监护室）。
而这一笔投资跟当年的京东方比起来，合肥市政府展露了更多的控场能力。有些细节考虑得实在是非常专业、非常老道。我来给你讲讲：
首先，蔚来汽车其实在2018年已经在纽交所上市了。而合肥市政府的产业基金是境内的人民币基金，没法投一家美国上市公司。于是2020年，合肥市政府跟蔚来合作的时候，是要蔚来成立一家新公司叫「蔚来中国」，要求已经上市的蔚来汽车拿到钱之后一年内把中国资产和业务注入到这个蔚来中国里。
也就是说，蔚来中国相当于是蔚来汽车和合肥市政府在中国的「合资企业」。既然叫蔚来中国，合肥市政府就要求，蔚来要把中国总部、研发基地和第二生产基地都落到合肥来。这还不算，还要蔚来帮着合肥本地打造智能电动汽车产业集群。
其次，合肥市政府还要求说，蔚来中国2020年至2025年总营收要达到4200亿元，总税收不能低于78亿元。
第三，蔚来中国要在拿到1期投资之后的60个月内完成IPO，而且上市地点还要经过全体股东认可。
请你注意，这是要求蔚来中国上市，不是指已经在美国上市的蔚来汽车。而且上市地点要经过股东确认，这意思也很清楚：你要在境内上市，合肥的国有资本才方便退出。
这是把投资的回本时间和退出机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除了这些，双方还有很多的细节约定，比如创始人不能套现走人，蔚来中国拿到投资之后不能连续两年汽车交付量低于2万辆等等。这些约定你扫一眼就会觉得，这个投资团队，老道。
而这些老道的投资能力，合肥是在过去十多年的一笔一笔投资里攒下来的。
培养投资经理一样培养招商团队
上一讲我们提过一句话，当时不太起眼，叫「2005年，合肥换了一任市委书记」。这位市委书记是谁呢？他叫孙金龙，此前是团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他在合肥当了六七年的市委书记，正好主导了合肥的产业布局和风投思路的雏型。他在2011年就离开了合肥。去年孙金龙受命调任中国生态环境部，担任党组书记和副部长，推动「高质量发展」去了。
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去年各个网站发布孙金龙出任生态环境部副部长的新闻下面，总是有合肥人在热情地留言，言谈间不但对孙金龙赞不绝口，而且语气非常把他当自己人。
那他到底在合肥做了些什么呢？
他到任第一年，就在合肥拆除了1200万平方米的违法建筑，启动新区建设，修环城高速和机场，然后开始招商引资、工业立市。
他还在2005年底就组织合肥成立了453支招商小分队，分赴全国各地招商引资。第二年又往外派了800多个小分队，还聘请了110名国内外企业家来作为合肥的「招商顾问」，请他们给合肥穿针引线。
京东方项目就是京东方的一位独立董事引荐给合肥市的。这些招商力量就相当于合肥市政府的投资经理和投资顾问，这种设置一直保留至今，而且在不断地进化。
我翻到了安徽安庆的一则新闻，安庆也是安徽的一个地级市，离合肥不远，安庆媒体心情复杂地比较了安庆跟合肥的招商能力差距。这则新闻说，2018年的合肥《重点产业招商指南》里，合肥列了18个重点发展产业：新型显示、集成电路、软件、语音及人工智能等等，每个产业的发展趋势、产业链情况、到哪招商、重点去沟通哪些企业，都写得非常专业。
合肥招商队的成员一年有200天在全国跑项目，有的招商员去考察企业，看完厂房和设备以后能直接报价说，你这项目的投资额是3800万元，这把企业负责人惊到了，因为这个项目的实际投资额是3700多万。
这同时，安庆也借深圳的企业视角来反思自己说：“安庆来的单位招商意图大都不明确，不知道到底要招什么样的项目，对深圳的企业也不太了解。”安庆去到深圳，通常是通过老乡约深圳老板们聚会，表明欢迎的态度，然后合影留念，但就没法像合肥那样，见一次面就直奔主题聊到痛点和需求，让对方感觉你对行业了解极深。
你看，这也是合肥市政府投资思维的体现，他们是像训练投资经理一样在培养自己的招商团队。
用这样的能力去对接蔚来的时候，招商团队对造车新势力、对新能源汽车的中国产业规划、乃至对全球的风口都已经能够有清晰的计算。
所以合肥市政府投完蔚来之后，接下来的一年发生的事，你已经很清楚了：2020年，新能源汽车成了最热的风口产业，蔚来在美国的上市公司，也成了资本市场赢家。按照账面价值算，合肥这笔70亿的投资赚了有1000亿。这期间，合肥也攒出了50多个新能源汽车重大项目，江淮、大众国轩高科这样的电动车上下游企业也来了120多家，整车、关键零部件、应用和配套企业合肥现在全都有了。
进入2021年，合肥又投了另外一家不太受市场待见的造车新势力叫「零跑汽车」，拉它来合肥建厂。有消息说，零跑汽车也在筹备科创板的IPO了。
合肥市政府的投行思路
曹县大集镇政府动员全镇做淘宝，鄂州市政府跟顺丰合资做货运机场……合肥市政府也有强烈的振兴本地产业的意识，而它的行动方式又代表了另外一种地方政府流派：资本化招商。
它在招商过程当中不断地展露了这样一些特点：
首先是产业布局意识：投资是为了完整战略产业版图。不但要拉动税收和就业，而且要让工业价值链在本地扎根，挪不走。
单点能力再突出，只要不具备核心排他技术，大多是得等着别人来拣选，别人来整合你。而当他们把整条主线掌握在手里的时候，就不是在赌大小，而是在搭乐高。
其次是抄底能力：合肥市政府偏爱在走投无路的公司里掘金。合肥在当年没有北上广深那样的吸引力，那就不盯金榜题名的状元，而去关心有潜力的落魄秀才。
再来是风险偏好与对赌意识：合肥市政府愿意下重注，但同时会去投资竞争力互补的多个选手，并且签对赌协议来保证国有资产的安全性。
一个地方政府，怎么把普普通通的区域经济给发展起来？前面这些，都是合肥市政府的答题思路里让外界感觉很有意思的地方。
合肥这个最强风投城市的故事里还有两个有意思的线索，我想给你画一画：
第一个是，2005年这个年份。这个年份很好玩，不但合肥市政府开始了家电行业的产业投资布局，我们看整个中国，高瓴资本、红杉中国这些机构也都是在2005年成立的。
那2005年发生了什么呢？我印象里是中国A股市场的股权分置改革。以前中国上市公司股份是分成流通股和非流通股的，而股权分置改革就是往全流通改，让大小股东的利益变得一致。加上这之前的一两年，中国还出台了《证券投资基金法》，整个资本市场有了退出机制又做了规范化，所以2005年中国出现了500多支私募基金，A股也开始进入了为期两年的大牛市。
资本市场的规范化是不是也坚定了合肥市政府去做资本化招商的信心呢？我觉得没准。
第二个线索是，合肥启动工业立市这个布局思路的核心人物孙金龙，孙金龙是当时的市委书记，相当有才略。我们前面说了，他现在调任了中国生态环境部党组书记和副部长。
生态环境部，这是要去承接「高质量发展」这个任务的。孙部长可是一个创业而非守业的人，他在中国的生态环境治理里会有怎样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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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弃医转行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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