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故事数量很多，不过情节相似，人物模糊的是大多数。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一是济世类：就是人间发生了灾难，一位女仙下凡，化解了危机。
二是修仙类：讲一个凡间女子，怎样修炼成仙。这些成仙的女性，有公主，有宫女，有各式各样受难的女性……也就是说，出身对成仙来说，并不是重要的限制。
三是恋爱类：就是女仙如何与凡间的男人谈恋爱——这么说只是表达方便，当然完全不能按照今天对爱情的理解去定义那些女仙和男人的关系。
恋爱类里有一些脑洞开得特别大，比较热闹，可以说一说。
唐末五代的道士杜光庭有一本小说集，《神仙感遇传》，其中有这么一篇：
有个姓姚的官员，下面称他为姚生，家里三个下一代，都很笨，又不好学。姚生急了，就把三个人都关到山里的一处宅子里，不和外界接触，逼他们好好读书。
过了几个月，三个年轻人也没什么长进。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贵妇人，说我把三个女儿嫁给你们。又说：“人的追求，第一是长生不老，第二是荣华富贵，只要你们能坚持一百天不泄露我的消息，我都能满足你们。”
三个年轻人倒还有自知之明，我们笨啊，进不了上流社会。
贵妇人说，这不难，请孔宣父来。——孔宣父就是孔子，孔子的谥号里，最重要一个字是宣，父是对老人家的尊称。
孔子来了，对这个贵妇人非常恭敬，贵妇人稍微客气了两句，说：“你教教我三个女婿吧。”——到底是道士写的小说，对孔子是真不客气，这么随意使唤。
孔圣人亲自讲课，效果非同凡响，三个人很快把儒家经典都学通了。
孔子走了，贵妇人又说：“请周尚父来。”——周尚父就是周朝的尚父也就是姜子牙。唐代，文庙祭拜孔子，武庙祭拜姜子牙，是同级别的待遇。
姜子牙教兵法，很快把三个人也教成了。
而且，这三个人本来挺丑的，学过之后，不但文武全才，而且互相看看，嘿，你怎么变帅了？我也变帅了！果然学习使人美貌！
这天，姚生派佣人来给他们送吃的，佣人一看到这场面，都吓傻了。回去跟姚生一说，姚生说，这不对劲，这是碰到山里的鬼怪了，赶紧把他们喊回来吧。
回来后，三个年轻人开始不肯说实话，姚生就抡起鞭子抽，三个人受不了，就把发生了啥都说了。
姚生觉得，还有这好事？更加确信是遇到鬼怪了，就把三个年轻人都关起来了。
姚生家里，本来就聘了一位家庭教师，是个学问很好的老先生。姚生对老先生说了这事，老先生惊了：“你干嘛把他们拽回来啊，你血亏了。”
他指着天上的星星给姚生看，天上的织女星、婺 [wù]女星、须女星，此刻都黯淡无光。说明什么？下凡了。所以她们是真来倒贴你们家三个年轻人的！
姚生赶紧把三个人都放了，可是回山里之后，三个仙女都好像不认得他们了。贵妇人说：“你们不听我的，泄露天机，那就分手吧。”于是给三个年轻人灌了汤药，智商、知识水平和颜值，全部打回原形。
之后，那位有学问的老先生还补刀，对姚生说：“从星光看，三个仙女还在人间，离这里也不远。”
果然，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下一代突然变学霸了。
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天上掉馅饼，就应该大胆吃的故事；也可以认为，这是粗暴的家长，有多么能毁孩子的故事；除了这些有意义的主题外，还有个让人忍不住要猜想的细节：这三个仙女里有织女，她来到人间，短短时间里两次改嫁，天上的牛郎会怎么想？
实际上，唐朝人意淫织女的小说不止这一篇，而且有些作品的立意似乎就是：牛郎不开心，织女就开心了。
说有个叫郭翰的，有天夜里，织女来找他，两人共度良宵。往后织女天天来。郭翰也忍不住会问牛郎的事。织女回答：“我下凡是自然规律，关他什么事？再说隔着银河呢，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了，我也不在乎。”
转眼到七夕了，织女五天没来，因为天上一夕，顶人间五个晚上。五天之后织女又来，郭翰应该是有点喝醋，问：“你们见面开心吗？”织女说：“天上比不了人间，我去见他，也是自然规律，你别多想。”这个语气，就有点七夕相会是完成任务的意思。
现在经常有人痛斥，有的文艺作品，恶搞传统，品味低下，其实恶搞传统本身也是传统的一部分，你看牛郎织女的故事，唐朝人就已经恶搞成啥样了。
紧接着的问题是，织女对牛郎不满，合理吗？
女性朋友可以设想一下，你在洗澡，一个男人拿走了你的衣服，然后你就不得不嫁给了他，你乐意吗？
有朋友可能会说，唉，古代的故事都是男性视角，老祖宗的故事可不就是这么编的吗？
可是问题在于，我们现在熟悉的这个通行版的牛郎织女故事，恰恰并不是老祖宗的原始版本。
原始版本是什么样的呢？是《搜神记》里一个叫“毛衣女”的故事，这里毛衣是羽毛织成的衣服的意思：
说有个男的，看见荒野里六七个姑娘，都穿着羽毛做的衣服，其中一个把羽毛衣服脱下放在地上，这个男的就爬过去，把衣服拿了，然后扑向这些姑娘。别的姑娘都变成鸟飞走了，只有衣服被拿走的姑娘走不了，于是只好做了这个男人的妻子，还生了三个女儿。过了很多年，女儿也长大了，当妈的让女儿去问，你爸有件羽毛做的衣服，到底藏在哪里？一问，这个男的没防着女儿，就说了。
于是这个当妈的立刻冲向那个地方，把羽毛衣服拿起穿在身上，变成鸟飞走了。
过了几天，妈妈回来了，带着三件小毛衣，然后三个女儿穿上，全部变成鸟飞走了。
我以往现场讲课的经验，讲到妈妈回来，还带着三件小毛衣的时候，有时讲台下的女生，是会热烈鼓掌的。
这个故事里没有出现牛郎、织女的名字，但它就是牛郎织女故事比较接近初始的那个版本。
牛郎织女的故事，当年有研究者做过田野调查，收集整理出十二个不同民间版本，和“毛衣女”故事比，增加了织女洗澡的细节，给牛郎偷衣服制造更多机会。而这个细节，在传统的戏曲舞台上，会被搬演得极其复杂。戏叫《天河配》，打出来的广告，有时就是“有仙女洗澡”。有演织女的演员回忆表演经历说：“牛郎在池边抢织女的白罗衫这一场，牛郎且不把衣裳给她呢，能够逗弄到二十分钟，全场观众都笑得大呼小叫，马仰人翻，这才算完。”
当然你如果站在织女的角度想问题，这种经历会更增加她对牛郎的憎恶。
总之，传统的牛郎织女故事，因为是口头传播，往往是家里一位年长的女性，比如老外婆讲给小孩子，而且很可能是小女孩听的，所以会融入比较多的女性生活体验在里头。当然，在戏台上演出，观众可能男性更多。所以牛郎织女故事才出现这么多不同版本，在不同版本里，你可以感受到一种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在较劲。
还有一点，注意，这是传统版本和现在通行版本分歧最大的地方。
现在的通行版本，是王母娘娘看不惯牛郎织女在一起，过来把织女抓走了。
而前面提到的十二个传统的民间版本，只有一个和通行版比较接近，绝大多数都是和“毛衣女”那个故事一样：织女骗牛郎把衣服藏在哪里说出来，然后飞上天了。并且，十二个不同的传统版本里，有七个是织女拔出簪子，在天上划出银河，挡住了牛郎；四个是王母娘娘出手相救，划出银河，挡住了牛郎。换言之，故事里王母娘娘是正面人物。
有的版本里，王母娘娘还问织女，你跟这男人孩子也生了，事情也别做太绝，以后你是愿意在娘家日子多呢，还是在夫家日子多？织女说，在娘家日子多。
这才有了平时不和牛郎在一起，七夕夜里鹊桥相会的安排。
既然传统民间故事是这个样子，那我们最耳熟能详的那个通行版本，是哪里来的？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新文化创造。
符合新时代精神的民间故事，应该是这样的：牛郎、织女都是被压迫阶级，是劳动者，劳动者要彼此相爱；王母娘娘是封建势力的代表，阶级敌人要破坏劳动人民的美好生活。
叶圣陶老先生亲自动手改写的这个故事。他增加了织女在天上劳作有多痛苦的细节描写；牛郎偷织女衣服的举动太猥琐，老先生改成牛郎拿到了织女的衣服，又主动还给了织女；然后花大笔墨描写牛郎织女田园牧歌的生活有多么幸福，所以织女是不会自己想走的，是王母娘娘来破坏年轻人的幸福生活；然后，在天上划出银河的，当然也就只能是王母娘娘，而不能是织女了。原来王母是救织女，现在是害织女了。
应该说，这确实是一个各方面看，都符合时代精神的好故事了。而且这么改了之后，固然和搜集来的民间故事不太一样，却和古老的诗歌文学传统接上了：汉代的《乐府诗》就有写牵牛星和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还有秦观的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诗句和改了之后的故事很容易融合在一起。传统的流动性和多面性，其实远远比很多人想象的要高得多，因此也有活力得多。
整理：弃医跨界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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