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这一行为一定是双向的,人在选择食物,食物满足于人。吃的东西叫吃食,吃东西的人叫食客。吃食,食客,东西和人经由“吃”才发生了联系,完成了生物链的顶端。
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是早先读过的,有人说这是陆老的巅峰之作,写尽了苏州菜的精髓和吴文化的风韵。在我看来,小说写了人与吃的三种境界,这里的人可大致分为朱自治一类的人和高小庭一类的人,关于苏州菜菜式与滋味的着墨虽然是陪衬和点缀,却精彩非常。
主人公朱自治是一个典型的“房叔”,因父亲在苏州置下很多房产,他便收租为生,生活阔绰,又无妻小,每日里只奔着吃和琢磨吃,朋友也都因吃结缘。偏偏苏州这个地方自古富庶,又底蕴深厚,文人爱吃、会吃、懂吃,不厌精细,久之,吃与文化、食与生活已浸润到苏州人的骨子里了。朱自治每天擦黑就醒,眼睛一睁,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何谓头汤面?就是头一锅煮的那碗面。小说中写道“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面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朱自治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汤气的面,他会整天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 ”就是这头汤面,朱自治也颇讲究,要“清炒虾仁一碗,要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即面的浇头是清炒虾仁,“宽汤”是面少汤多,“重青”是多放蒜叶,“重浇”是浇头多,“过桥”是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盘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搛过来,好像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硬点”就是面要煮硬点不能过头。
单这早餐头汤面就如此多的讲究,让你不由得佩服苏州人吃的精细,然而这才只是《美食家》的一个小过门,重头戏还没开场。吃罢早饭,朱自治就要去阊门石路“蹲茶楼”。关于“蹲茶楼”,深谙茶道的作者陆文夫又给我们上了一课:“苏州的茶馆到处有,那朱自治为什么独独要到阊门石路去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楼上有几个和一般茶客隔开的房间,摆着红木桌、大藤椅,自成一个小天地。那里的水是天落水,茶叶是直接从洞庭东山买来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兴出产的紫砂壶里。吃喝吃喝,吃与喝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凡是称得上美食家的人,无一不是陆羽和杜康的徒弟的。”
在茶楼上,除了喝茶,朱自治和他的吃友们主要还是聊吃,为什么每日都要聚在一起专门聊吃呢,陆文夫写道:“苏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结构。比如说开始的时候是冷盆,接下来是热炒,热炒之后是甜食,甜食的后面是大菜,大菜的后面是点心,最后以一盆大汤作总结。这台完整的戏剧一个人不能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领略其中的含义。所以美食家们必须集体行动。先坐在茶楼上回味昨天的美食,评论得失,第一阶段是个漫谈会。会议一结束便要转入正题,为了慎重起见,还不得不抽出一段时间来讨论今日向何方?是到新聚丰、义昌福,还是到松鹤楼。如果这些地方都吃腻了,他们也结伴远行,每人雇上一辆黄包车,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辆马车,浩浩荡荡,马蹄声碎,到木渎的石家饭店去吃鲃肺汤,枫桥镇上吃大面,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鸡……”
一群人浩浩荡荡吃完了中午饭,朱自治就要到澡堂里泡着,一来解乏,二来搓澡按摩消食,给晚饭腾肚子。在这群吃友看来,中午饭只是“吃点味道”,以品味为主,至多小酌几杯花雕,而晚饭则一定要喝酒,还要外办各种小吃来佐酒,这就需要一个跑腿的伙计来采买。于是,小说的第二个主人公就出现了——少年时寄居在朱家专们采买小菜的高小庭。这个接受了新思想了少年不甘心被“剥削压迫”,逃走后参加了革命,解放后分配到苏州一家老字号饭店当经理,专与朱自治这类好吃懂吃的剥削阶级对着干,引出了几十年间的时代变革和二人的戏剧人生。
正如我开头所说,这部小说表面写吃、写食物、写吃饭做饭的人,实际上是写吃的三种境界,人的三种境界以及食物对于人的三种境界。
在遇到极会烧私房菜又烧得极精致极讲究的孔碧霞之前,在文人兼美食家陆文夫的眼里,对于吃,朱自治还不入流,用现在的话说,他只能算是一个到处找美食的富二代吃货。
吃货可以泛指一切爱吃并乐于寻找美食的人,吃货的门槛很低,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的脾胃和身材,否则吃货和饭桶也只有一步之遥。
关于吃货的境界,大概可以分为初级、中级和高级。
初级吃货知道什么东西好吃,也知道哪里能吃得到,但至于如何的好吃,为什么会好吃却答不上来,属于酒肉穿肠不走心。
中级吃货面对美食,除了用舌头,还会调用一切可用的感官来品味享受,并在吃的同时在脑海中还原出这道菜的制作过程和用料配比,所以他们不但热衷于吃,还热衷于自己下厨。
高级吃货则更讲究于食材的精选,讲究时令季节,讲究那恰到火候的一点妙处,除此之外更愿意讲讲文化、养生甚至美学,掉掉古今一切和吃有关的书袋。
朱自治属于中上级别的吃货,所以当他见识到美人孔碧霞的手艺和对吃的领悟后,顿时觉得自己几十年来吃的品位俗气极了。
孔碧霞这个精致的苏州女人,白墙灰瓦朱门水榭深宅府邸里滋养出的一朵奇葩,吴地文人眼中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良伴,只有她,才是整本小说深藏的灵魂人物,她才是苏州文化与精致饮食的终极代表,也是作者陆文夫的食文化理念在小说中的化身。
这种人,大概就叫作饕客。优渥风光时,吃得自然优雅精致,困厄贫瘠时也能施展手艺绝不委屈自己,他们的优雅谁都夺不去,源于骨子里旺盛的生活情趣。
关于老饕的境界,像极了从心所欲的太极浑圆之境,不再单为了吃可以追求,却能随时从生活中找出吃的乐趣,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人与食物的终极合体。
书中的朱自治是从一个初级吃货慢慢进阶为老饕的,而始终鄙视和吃有关的一切的高小庭不但在困难时期偷运南瓜是幻想过一道“南瓜盅”,引为珍馐,在文革后的“孔碧霞宴”上更是大开眼界自愧不如,终于领悟到食物对人的影响力,食之文化、食之美学的不可抗拒。
于是就说到了食物对于人的三种境界。
第一重境界,对于现在的年轻人而言,食物大抵是一种感官的刺激的满足。比如,川味与麻辣的大行其道,是因为年轻人可以通过吃辣缓解生活的紧张与压力感。而撸串和啤酒的流行,则是几个年轻哥们聚餐交流必不可少的满足,忙碌时重油盐的快餐和撸串时的大口吃肉喝酒有同样的效果。
第二重境界是大部分四十岁前用健康换金钱,四十岁后用金钱换健康的中年人所处的,身体器官的病痛让他们开始节制,生活的舒适也要求食物的健康、口味的清淡以及相伴而来的肠胃的些微满足与舒服,这是中庸的境界。
第三重境界当是暮年之时,味蕾与肠胃的不断退化成全了回忆的阵阵飘香,儿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甚至困厄时一只南瓜的味道,对于此时的人,都是幸福的味道。
食物不会变,人生却苦短,当你从一个初级吃货一步步走到老饕之时,身体已经不会告诉你什么是好吃,什么是美味,只有记忆中若有若无的一丝甜回荡在唇齿间,辨不清那究竟是食物、是年少时的爱情还是刚刚打盹时的一个美梦带给你的美好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