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画册终于付梓出版了。此时的心情复杂,平日一点琐碎小事也能长篇大论的我,此刻居然举笔踟蹰,拙不能言。所谓“近乡情怯”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40年的积累,精选200幅油画作品,分别刊载在《故乡》《故事》之上。前者《故乡》以河西走廊风景为主;后者《故事》则更侧重于创作题材,以几个系列的形式呈现。更有趣的是,还用文字的形式附赠了彩蛋,介绍了画里画外的故事。
部分油画作品请点击文章下面的“阅读原文”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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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故乡】
在我心里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
这片土地有着难忘的记忆。我的青葱岁月,我的脉脉温情,伴随着这片广袤无语的土地,在岁月沧桑与悲欢离合中滋养着坚韧与豁达。或许世人眼中的故乡仅为一方贫困凋敝黄沙漫天的僻壤,但只要我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确信那些正在丢失殆尽的东西仍旧可靠地寄存在远方。我心安处是故乡。
远离故土四十载,乡音未改、乡愁深重、乡情绵长,故乡的天空依然蔚蓝,大地依然辽阔,乡亲依然热切,画面依然历历在目、纤毫毕现。故乡就像根,永远是心中的牵挂和向往,寄托着我的喜怒与哀乐。

【题记/故事】
多少往事 已无法追忆,
有些真相 也已无从考究,
许多遗憾 都已不能弥补,
许多情感 留在了画里画外……
一个人的过去,或者风光无限或者不堪回首,终将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成为历史。生命亦非只记载灿烂辉煌,包容过去,融通未来,方享受人生新的春天。
过去已成为故事,故事永远是旧的,也永远是新的。
往事已矣,我们没有悲的借口,只有乐的理由。

【后记】
画了一辈子的画,零零散散的;上了半辈子的班,匆匆忙忙的。总想找个机会,停下急促的脚步,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路,捋一捋活过的日子,了却一下未竞的心愿,还一还所欠的人情债。也想过出本画册做个了断,然每每拿起画作,自我审视之下,总觉得太平凡。如今出书的人比看书的人多,何必赶这个时髦呢?于是摇摇头,苦笑着又放下。
直至去年,和朋友们交流时谈到了我的画,还有更多的画里画外的故事。他们的建议让我豁然开朗了。随后,就决定按照《故事》和《故乡》的思路,选择整理画作,静心追忆往事。
退休前我做过编辑工作,原以为出画册文字不多,不比作画之复杂,但绝知此事要躬行,真正沉下心来才知道个中艰辛。从选作、拍照、设计、调色、校对、制版、打样、印刷等各个环节都要一一核对,还要顾及作品题目、尺寸、创造时间和英文翻译等细节,既要精准无误,又要耐心周详。油画色彩差别很大,在作品编排中,既要考虑内容又要考虑作品色调和谐,《故事》中的有些画作还需要写创作故事和画后记忆等,不付出辛苦沉寂,怎对得起那些故事中鲜活的生命,怎对得起读者?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种过庄稼收过五谷,最能体会一个朴素的道理:春种秋收、夏播冬藏,什么时节做什么事情,凡事必须依时节尽职责;也许一场干旱或冰雹之后颗粒无收,但我们无从选择、更无可改变,日子终将不徐不缓地过去,一代代人的恩恩怨怨终将湮灭在四季更迭之中。
诚然,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我的故乡不过是茫茫山野上的一粒微尘;在历史浩瀚的长河里,那些故事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过眼云烟。我只是用画笔,记录了这样一个浮光掠影中的片段。而我更加确信,在每一个故乡里都会有这样一段记忆,一个被时代影响又被忽略了的局部,一些在沧海桑田中折戟沉沙的过往。无所谓幸运或者不幸,我们只是经历了这样一个时代,我们的经历也许与世界无关。
经过近一年的梳理,油画作品集《故事》《故乡》终于要付梓出版了,面对这两本沉甸甸的画册,我感慨万端。它凝聚着我多年的心血和体悟,凝聚着众多师长亲友的关心和厚爱。
请允许我致以感谢和敬意。(以下略)
【画里画外:苏武山的牧羊人】
苏武山是故乡民勤的名山,相传是汉中郎将苏武牧羊的地方,是苦难磨砺的见证,也是节操风骨的纪念。因为“苏武牧羊”的传说,当地名为“羊路村”。
我的少年时代就是这饱蘸着悠远人文历史气息的苏武山下度过的。由于家世曲折、变故频仍,父母离异、无着无依的我一度由二叔抚养。在苏武山下的那几年,虽然贫苦,但也乐道,给年幼时便历经坎坷的我带来了些许童年的欢快,更给那个曾经漂泊流浪的我带来了家庭的温馨。二叔的音容相貌,从那时起就深深镌刻在了我的脑海中,甚至比自己聚少离多、因为右派身份在夹边沟服刑的父亲要清晰亲切许多。
1959年的春天,人民公社食堂解散了,饥饿像民勤暴虐的狂风一样席卷而来,刮走了温饱生活的梦想。大面积的饥饿,驱赶着故乡的人们大量外出逃荒,哀鸿遍野,赤地千里。日子越发艰难了,穷困潦倒、无可奈何的二叔不得不选择在那年冬天举家去新疆逃荒。
那一年我9岁,这成了横亘在二叔远行前最大的难题。纠结再三,经过与我的姑妈、舅舅等商议后,二叔将我送回了母亲身边。然而,骨肉团聚的喜悦在惨淡的现实面前也只能支离破碎。周边的景况日益惨淡,为了能让儿女们活命,瘦小羸弱的母亲拼尽了全力,甚至在去沙漠捋野草籽时饿昏了过去,被好心的邻居捆在毛驴上驮了回来,救回了一条命。母亲自身尚且难保,一家人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1960年冬天,逃荒新疆后的二叔放心不下,特地从塞外赶回了民勤老家,希望接我一同去新疆,继续担负起抚养我的重任。
二叔的想法最初得到了母亲的同意,可临行前母亲突然变了卦,她舍不得放手让我远赴新疆。二叔只得放弃计划,但提出由我去县城的车站为他送行。胆小谨慎的母亲早已草木皆兵,她又担心起我是否会一去不返,执意要和我一道去送二叔。二叔知道母亲的执拗脾气,只得又一次妥协了。于是几番周折过后,最终还是我和裹着小脚的母亲一起,步行了二十里路,送别了二叔。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或许描述的就是这一幕。贫乏瘦弱的二叔身上只穿了一件半短的老绵羊皮袄,背着简单的家什,经过南湖滩去县城泥泞的盐碱路,兀自一人形单影只着,依依不舍地朝西慢慢走去。严冬凛冽的寒风中,二叔孤独而瘦弱的背影渐行渐远,越来越小,逐渐模糊,消失在无尽的苍茫中……二叔孤零零地来,依旧空落落地去。谁也不知那一别,自此竟天涯相隔三十年。
二叔本是文人,在县城是很有名望的教师,奈何时乖运蹇,因饥荒和家庭出身等原因,竟然流浪落魄到新疆放羊几十年。那一别,也是和他的青春和梦想作别。
有熟悉的亲友说,如果二叔当时能找人求情下话,也许他可以不去放羊,也许可以继续上讲台执教鞭,也许命运会截然不同。但他是个正直耿介的人,不可能有这些“如果”。
二叔去世的前一年曾去北京看望儿子,我的堂弟。我们请他从北京来兰州,再一同回民勤老家,然后再返新疆。但这个颇为圆满的返乡探亲之旅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未能成行。
大年三十晚,我给二叔电话拜年时,他高兴地说他一切都好。正月初三,他突然来电话说想我,而且言语哽咽着,我说我争取春天来新疆看你吧。万万没能料想,时日不几他就溘然去世了,再也未能见他老人家一面。每念至此皆不由长叹,涕泗难禁。
二叔是个传统观念很重的人,顾家庭,重亲情,始终把我这个侄儿作为自家的孩子看待,不管我的处境如何,始终不离不弃、不偏不倚。几十年来,二叔的背影,那个冬天在寒风中孑孓独行的瘦弱身躯,一直深深地刻我的心底,不能忘却,不能释怀。我每次去老家,经过苏武山下,我就会想到二叔;见到牧羊人,我就会想到二叔。
一个知识分子,苦难一辈子,放羊一辈子,这一切叫人哭笑不得。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二叔以他的苦难坚守了善良、责任和骨气,使我崇敬、震撼而难忘。

【画里画外:一位音乐教师的故事】
老师是聪明之人,自小极富音乐天赋。听说在他八岁时就登台表演三弦弹奏,二胡板胡更是驾轻就熟,相邻几百里人人皆知。
从西北师范大学毕业后,老师在故乡一所县中学当老师,所授课程深得学生们喜爱。天妒英才,他的才华也引起某些人的妒忌,“文革”开始不久,造谣陷害者便诬陷他,老师由此蹲了监狱;出狱后他不服上诉,又因不服从改造而“二进宫”;再次出狱后他仍然不服继续上诉,再一次以现行犯“三进宫”。他的据理力争,敢言抗辩,加重了他的“罪行”,使他变成了人民的“敌人”,一再身陷囹圄而万劫不复。就这样,他美好的青春年华被折腾掉了,教师的工作也丢了,最后还是打回原形做了农民。
境遇虽凄苦,老师还是乐观的。在农村外出干活,无论开河挖渠、砍柴割草,一把胡琴从不离身。尤其秋冬季节在沙漠里牧驼放羊,他总会独坐在萧瑟的西风里,以一把胡琴诉说心中的冤屈。寂静的夜幕下、清冷的月色中、冰凉的沙丘上,二泉映月、江河水、秦腔苦音…一首首一曲曲,如泣如诉,或高亢或低沉,或急促或舒缓,悲怆而苍凉。胡琴的旋律和着层层叠叠弯弯曲曲远去的沙丘轮廓线,在天地间迂回流淌、在宇宙里和谐共鸣。这是真正的天籁之音啊,纯静得连骆驼和羊都安静下来,似乎听得入了神。那时的我理解了什么叫音乐?这就叫音乐。什么是好音乐?这就是好音乐。在我的心中无法超越。
【画里画外:白驼与黑驼】
白骆驼与黑骆驼是非常稀有的品种,珍贵,漂亮。骆驼虽然身量巨大,但天性善良温顺,性格淡定,平和宁静,不管白骆驼黑骆驼、或是其他颜色的骆驼,都能彼此友好地平等相处、和谐共存。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特别爱画驼,尤其钟爱白驼与黑驼。在黄昏的沙漠里,在旷野的夕照中,在皎洁的月光下,在心脏般的海子边,在夜幕中的草原深处,在遥不可及的苍穹里……月华如水,岁月如歌,白骆驼与黑骆驼,相伴相随,相依相偎,间或还有那:悠扬绵长的马头琴声,低沉起伏的骆驼叫声,凛冽凄厉的北风夹杂着沙砾掠过秃树光枝肆虐的欢叫声……,这一切都成为尘封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映像。
《白驼和黑驼》试图表达的不仅有色彩的美、自然的美,而且有对青春的回忆,对善良的追求,对和谐共存的向往,对人性本源的期盼,甚至对那个特殊年代的不解和迷惑……同样是骆驼,不会因为皮相的差别区别对待,不会因为颜色的差异而另眼相看。不通人性不解情理的畜类尚且能友好相处,而我们人类呢?……
人人生而平等,本是造物主赋予人类不可让与的权利。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人们看来却遥不可及。在那个讲求背景和成分的年代,家庭出身是人一生的烙印,甚至决定了一个家庭多代人的命运,人们甫一出生便被区别为三六九等,无从选择更无从改变。甚至连自然界单纯斑斓的颜色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政治含义:非红即黑,泾渭分明,等级森严,被分出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人不如畜?嗟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