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有个新闻：中央提出了要综合整治当前的“内卷式”产业竞争。
的确，中国制造业内卷问题太沉痛了，痛到不能呼吸，痛到焦唇干肺。“新三样”（ 电动汽车、锂电池和光伏产品）以及刚刚起步的储能等，好不容易异军突起拥有了竞争优势，却一拥而上打起了价格战，左右互搏，自相残杀，把自己内卷到内伤，也感染了整条产业链生态变得病恹恹。价格实在太低了，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又会加重海外市场的抵制，进一步恶化产业生态。
不仅企业卷，地方也卷。各种优惠让利的招商政策逐渐加码，给地方政府带来了沉重债务，也再度放大了产业同质化带来的恶性竞争。
所以，为了反“内卷式”恶性竞争和新兴产业同质布局，中央开始下手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例如，2024年8月1日施行的《公平竞争审查条例》，从构建全国统一大市场出发，肃清招商引资环境，明确了不得给予违规返税等方面的优惠，打破了过去拼土地、拼税费、拼补贴的招商格局。
其他的整治手段想必正在路上，该切的切，该整的整，该治的治，就像西医一样做好外科诊疗。但我有个不成熟的看法，靠行政手段压抑招商招数，且不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可能性；也不考虑这方法可能放大了资源禀赋的价值，对后发区域带来更大困境；还有可能一种可能，这招如果治标不治本的话，这病可能也好不透。
产业内卷谁之过？产业规划必须重置逻辑
对于产业内卷，我的理解是——
产业内卷的源头，是产能过剩。行业的产量增长速度大大超过了市场容量扩张速度，导致了恶性价格战。例如，前面列举的新三样，还有传统的大石化等，在国际形势遇冷的当下，产能过剩、开工率不足问题凸显，面临着价低、亏损等挑战。
产能过剩的源头，是激励失控。一方面，从底层逻辑看，我国税制决定了增值税在财政收入中占据重要地位，而增值税是来自生产端的，这从根本上激励了个人、企业、地方去不断扩大产能，情不能自已。另一方面，激烈的县域竞争促使各地做出类似的产业布局，一窝蜂地去发展新能源、生物医药等被认为具备高附加值的产业，同样的项目一波一波地成为各个县区、园区的招商主题词，重复上马，遍地开花，自然也会带来产能过剩。而县域竞争的背后，也是由于地方考核激励机制使然。
各地产业布局雷同的源头，是产业规划失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产业规划遵从着“自上而下”逻辑，县级对照市级、市级对照省级，结果造成“小规划”照搬“大规划”，造成了各地规划布局高度雷同。各地并没有从自身情况出发，对症下药、精准定位、特色发展，制定出契合当地所需、能够促进多地间协同联动发展的产业规划。
总而言之，缺乏定制化、差异化、协同化的产业规划，是造成如今各地产业布局雷同、产能过剩和产业内卷的源头。
所以，产业规划逻辑必须重置，要强调整体规划理念，才是从源头上解决内卷问题的中医之道。即在目标引领和问题导向的指引下，以产业链、供应链、价值链分析为基础，融入AI等数字技术，基于当地产业分布及产业链上下游关系，针对产业链缺项和薄弱环节，围绕自身发展需求，细致规划产业发展路径，寻找确定目标企业。目的是按图索骥、精准布局，实现高质量发展产业链群的使命愿景。
后招商时代的新招数
招商引资与产业规划紧密相系、彼此成就，是世界各国普遍采用的一种经济发展手段。我国自改革开放以来，通过招商带动资金集聚、项目投产、企业落户，成为地方产业快速发展的重要法宝。
过去的招商手段比较硬核和干货， 主要靠资源招商，各地争相出台了土地、税收、财政奖励等方面的优惠政策，有时还要“一事一议”放大优惠力度。硬招数出硬成效，促进了如今中国巨大的制造业优势，但同时也累积了地方债务和招商内卷等负面问题。
新形势下，如前文所述，一些优惠政策已被废止。各地吸引企业投资兴业，不能再采取过去的硬招式，发展软实力和巧实力成为应然之举，需要在政策供给、生态塑造、企业诉求和市场需求之间寻找新的结合点。“招商引资”模式在悄然进化，分化出了“双招双引”，演化成了“招商投资”等新招数。
也正因为此，原本偏安一隅的高校科技成果转化逐渐被纳入了地方招商团队的视野。恰好我也经常接触园区，帮助做一些产业规划等。总之，近来接触到来自天南海北的招商队伍，对接交流下来有些感触，感觉今日之招商更加诚恳、更加专业、也更加精准了。据我观察总结，主要有以下几种模式：
圈层招商：与专业招商机构、中介机构、商会协会合作，利用博览会、论坛、恳谈会等平台，放大载体效能。笼络当地的乡贤和能人，拓展各类人脉资源，聘请“招才顾问”和“招才大使”，释放“乘数效应”。
金融招商：坚持“以投带引”四两拨千斤，以完全市场化模式带动社会资本参与。通过资本招商、基金招商、科技创投、PPP（公共私营合作制）、QFLP（合格境外有限合伙人）等模式，打好“投贷债租”等不同类型的投资组合拳，健全政府投资基金退出机制，形成产业培育合力。
跨域招商：有飞地招商，打破行政区划界限，促进区域间的资源流动和合作。有反向飞地模式，对于一些高技术产业，在发达地区设立“园区飞地”，实现跨区域联动创新发展。有区域协同组团招商，相邻区域之间资源协同共享，携手推动产业链发展。
龙头招商：深挖本地重点企业资源，加快龙头企业特别是“链主”企业培育，带动一批创新型中小企业和上下游配套企业集聚，发挥以商招商的作用，带动全产业链空间集聚、业务协作、资源共享。
科技招商：注重整个产业创新生态的培育，通过招引产业科技人才，建设新型研发机构、中试基地、共性技术验证平台等，吸引上下游企业靠拢，共同形成产业技术创新生态圈。我之前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衢州的格局与破局》，讲衢州的化工产业发展，就是创新性运用了科技招商和院士招商。
产业规划与产业图谱
我除了做教育事业规划以外，也做过一些产业规划，包括化工产业、低碳产业、数字经济、网络安全、果业，以及对口产业协作（对口支援与东西部协作）等。貌似涉及不同领域，但基本逻辑是一致的，拥有共同的分析框架和分析工具。
在这里，我粗略梳理了这些产业规划的框架，主要包括5个分析环节（产业现状-区域对标-产业定位-未来前景-落地目标）和4个图谱清单（产业链地图-产业图谱-招商图谱-数字图谱）：
A. 产业现状分析 | 有什么家底？
开展广泛的产业案头研究和区域基础调研。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梳理当地已有企业和配套要素信息。包括：
宏观经济情况（关键节点和波动分析）
资源禀赋情况（山水林田湖草等自然资源、矿产资源、交通基础设施、公共服务设施）
产业情况（空间布局、产业聚集度、产业链完整度、产业配套情况、代表企业投资和发展情况）
产业人才情况（流入流出情况、产业分布情况、人才缺口情况）
图表1. 重点产业链地图
按照“一个产业一名链长一套方案”基本思路，梳理重点产业链的“四梁八柱”，包括各条链的：关键环节企业情况，并确定链主企业；关键技术和项目情况；上下游链条关系；该产业目前在全国的分布情况。
B. 区域对标分析｜有什么优势？
确定对标地区或城市，摸清当地产业优劣势，明确产业竞争力。借鉴波特钻石模型构建方法，按照产业规模、集群布局、创新能力、资金支持、品牌影响和平台服务6个维度进行分析。
C. 产业定位分析｜发展哪些产业？
立足区域产业基础，结合国内外产业发展现状和未来发展趋势，研判发展先机；梳理短板弱项，找准产业链“卡脖子”“掉链子”薄弱环节；明确产业发展定位；筛选出最适合当地发展的主导产业，确定需要引进培育、转型升级、壮大发展以及淘汰退出的产业细分方向。
D. 未来全景分析｜招引哪些企业？
围绕产业“建链、强链、补链”思路，深入剖析产业链、供应链和价值链构成，优化产业链布局，梯度培育优质企业，提升产业链供应链韧性和安全水平，形成区域产业未来发展路径规划。
图表2. XX产业图谱
围绕产业链现状和发展需求，遵照全生命周期逻辑，绘制产业图谱。从衍生业态、关联业态、核心业态角度，呈现出上中下游产业和相关产业之间的关系。
图表3. XX产业招商图谱
梳理该产业链有关的前沿技术和突破性发展领域、代表企业（以及主要产品、人才、项目）情况、科研服务机构、所在城市等内容。并进一步给出与当地产业、政策、资源匹配的企业招商建议，指引精准靶向招商。
图表4. XX产业数字图谱
加强宏观经济、中观行业、微观企业以及产业要素等数据资源整合和研究，利用人工智能等算法模型，进一步提升产业链运行监测和分析研判能力，形成产业链上下游关系、供应链关系、地理空间秩序等数字图谱。
E. 落地目标分析｜在哪里落地？
从投资者角度出发，对所在区域进行地理位置、地块资源、园区信息、工业厂房、投资政策、配套服务、运营成本、准入门槛等要素分析，展示优势，精准画像，引导目标招引企业向合适区域集聚，节约沟通和时间成本。
加强政策保障，优化营商生态
任何规划文本都少不了政策保障。实际上多次调研下来，了解到真正影响招商效果的因素中，很多都与营商环境和产业生态相关。
以化工产业为例，通常在行业管控度过于紧缩的区域，项目招引力会相对不足，经常出现下面的情况：
一是法规不健全。需要进一步强化精细管理，例如入驻企业的扩产再激励政策、污染物排放分级收费、副产品和危废的认定、重大危险源的认定（例如减压蒸馏，模棱两可于重大危险源和压力容器），以及标准的适用范围（小众领域是否适用国标）等。有时还会面临无法可依、无处审批的窘境，例如化工中试项目。
二是审批难度大。由于谈“化”色变情况依旧存在，作为重点监管领域，化工企业经常会遇到审批流程长、立项门槛高、检查调研多、处罚追责多等情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三是政策不自洽。各类文件不停地出台，有时新文件出来后、旧政策不及时废止或修订，彼此之前存有矛盾，且缺乏对政策的统一解读，专家理解和口径不一，让企业无所适从。
因此，针对类似弊端，需要在软环境上下功夫，畅通政企服务沟通机制，了解和掌握企业家们的问题诉求。要建立健全健康的法治环境，统筹土地、环境、拆迁、规划、能耗、水耗、碳排放、排污、危废、安全、消防、文物保护等多方因素。精简审批流程，推进“多规合一”“多审合一”“多证合一”，实施“容缺受理+分阶段办理+并联审批”和集中审批，推行项目联审帮办代办，解决盖章多、收费多、中介多、材料多等症结。优化项目全生命周期跟踪管理，开展专班帮扶，持续打造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的营商环境，增强对全球要素资源吸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