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粟灵
一周前，永泰能源（600157.SH）子公司华晨电力在厦门国际银行的4800万元贷款再度逾期。这让负债总额近800亿的永泰能源雪上加霜。
永泰能源是A股唯一一家民营煤炭企业，它崛起于九年前那场轰动全国的山西煤改。在这波产业洗牌大潮中，大量煤老板黯然离场，永泰能源却神奇地在地方煤炭国企扎堆的山西成长为一个覆盖煤炭、电力、石化等领域的庞大能源帝国。
但永泰能源之后的转型扩张之路并不顺利，后遗症开始显现出来，这家民营煤炭巨头的债务黑洞不断放大。今年7月5日，上海清算所（以下简称“上清所”）公告“17永泰能源CP004”债券违约。此后4个多月，永泰能源在债务违约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这场危机使得多年隐居幕后的实际控制人王广西曝光于众。这位昔日身家370亿的传奇煤老板向外界郑重承诺：“一定要把债务问题处理好，最糟的情况是我出局。”
王广西或许会回想起2009年入局山西煤炭业的情景。
当年，这位已逾不惑之年的江苏人站在山西这片充满故事的土地上时，他眼里看到的是一片埋藏着黑金的热土，空气中弥漫着的黑烟和粉尘混合的味道都让人欲罢不能。
王广西从另一位神秘能源大亨舒昌雄手中接过了华瀛山西。该笔收购让他拥有了山西煤改的整合主体资格，这是一项仅国企和极少数民营企业才拥有的游戏资格。
山西煤炭产业整改的行业变局给了王广西冲刺个人财富顶端的机会，在业内，他的传奇经历流传于口耳之间。
在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工业发展史中，此次煤改一定程度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煤炭市场再也不是那些拿着麻袋装现金的煤老板们的天堂，诸如王广西这样出身体制，深谙规则的人成为了新的市场玩家。
但如今，当看着自己曾经合纵连横构筑的能源版图极可能转手他人，王广西会想起多年前那些告别历史舞台的煤老板们不甘的眼神吗？
深陷债务泥潭
4个月前的7月8日，在永泰集团北京的一间会议室里，王广西被团团围住。关于永泰能源债券违约，王广西已向在场媒体说明情况。但记者们仍穷追不舍。
“我既不会上天跑，也不会下楼跳。我一定要把这个事情搞完。”王广西斜坐在椅子上，一手靠着椅背，一手支着桌子，看上去他正强忍着内心的焦虑。
他反复强调，煤炭还是那些煤炭，电厂还是那些电厂，无非就是谁的煤炭，谁的电厂。
“最差的情况无非是我出局。”他补充道。
永泰能源的危机爆发肇始于三天前上清所的一则公告。这天是永泰能源2017年度第四期短期融资券（以下简称“17永泰能源CP004”）的付息兑付日。
但截至日终，上清所仍未收到永泰能源支付的付息兑付资金。这笔发行规模为15亿元的债券，已构成实质性违约。
这仅是冰山一角。其他已发行的13笔债券的交叉违约条款随之触发，本金总额约为100亿元。更糟糕的是，原计划于7月5日进行的新一轮融资计划也因此被迫取消。次日，“13永泰债”、“16永泰01”、“16永泰02”、“16永泰03”四笔公司债券停牌。
永泰能源2018年半年报显示，截至6月30日，该公司短期负债138.28亿元，负债总额为792.20亿元，资产负债率达73.18%。
债务违约如决堤的洪水一溃千里。
10月下旬，永泰能源再次爆出两笔债务违约。最近的一笔违约发生在一个星期前，子公司华晨电力在厦门国际银行的一笔4800万元流动性贷款发生逾期。
但债务违约似乎只是个开始，资本的本性进一步把永泰能源推向了深渊。
7月5日第一笔债务违约时，永泰集团所持有的永泰能源无限售流通股40.27亿股（占公司总股本32.41%）即被冻结。同时，永泰能源主体长期信用等级被联合资信从AA+一路下调至CC，其他五笔债券也均下调至CC。
重压之下，永泰能源开始了价值238亿的优质资产“大甩卖”。第一批资产出售计划清单包括7个能源项目和5个金融投资项目。
最大一笔资产甩卖是惠州石化项目。该项目初始出资额为102亿元，拥有一个1000万吨油品加工调和项目、1座30万吨级原油码头和3座2万吨级成品油码头项目。
陕西亿华矿业项目也位列其中，该项目被处置的11.45亿吨优质动力煤资源，占到永泰能源优质动力煤总储量的一半。
但断臂并未能挽救垂死中的永泰能源。为了续命，这家民企煤炭巨头开始向国企求救。
8月22日，永泰能源公告称，控股股东永泰集团与京能集团签署《战略重组合作意向协议》。后者将通过股权转让、资产重组、资产注入等形式，实现对永泰集团的绝对控股。
这一重组仍在进行当中。若重组成功，永泰集团的控股方将由民营转变为国资。“传奇煤老板”王广西，将不得不面对这个“最差的情况”，黯然出局。
煤改风云
从入局到出局，一晃就是九年。
九年前，王广西面临两难抉择：接手华瀛山西，弄潮于山西煤改；或在医药界教父级人物赵新先的帮助下，建立一个医药帝国。
最终，他选择了挑战和政策不确定性更大，同时回报也更大、更快的煤炭产业。
他的这个选择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
舒昌雄从华瀛山西腾出手后，加快了在根据地广东的石油天然气布局；赵新先出狱后的第一次出山铩羽而归。这位曾掌舵三九近20年的“老船长”，之后再难复制昔日辉煌；王广西，从此走上了一条陌生之路。
煤老板作为暴富的象征，最早可追溯到2002年。那年初，国家取消电煤指导价。一年前，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这掀开了原煤出口的盖子。
市场化改革后，煤价行业迎来爆发式增长。
2007年，煤炭价格从2000年的129元/吨，上涨到330元/吨。动力煤价格甚至一度被炒到每吨1100元。最疯狂的2008年前三个季度，煤价按小时算。一夜之间，煤价可能暴涨两成。
许多矿工出身的煤矿主，就此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煤老板。
“2005胡润能源富豪榜”首次为这个神秘的富豪群体给出了一个量化的数字：在上榜的31名富豪中，有8名来自山西煤炭业，占到上榜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但在这些数字背后，无数旷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小煤窑无序乱采，带来的是矿难频发和产能过剩。煤炭市场的混乱，让山西主政者痛下决心，煤老板们迎来了自己的职业黄昏。
2009年，山西省政府下发《煤炭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前省长王君亲自挂帅，担任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工作组组长，山西煤矿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资源整合拉开帷幕。
此后两年，山西煤矿企业主体由2000多家急剧减少到130家，矿井数量也由2600座拦腰减至1053座，年产30万吨以下的煤矿全部被淘汰。
煤老板开始遍地哀嚎，他们也曾博得同情，但却不得不把煤矿卖给少数几个具有整合主体资格的企业。
重新参与资源分配的，是“5+2+1”方案中的8家国企，即焦煤集团、潞安集团、晋煤集团、阳煤集团、同煤集团等5家省属煤企，山西煤运、山煤进出口等2家省属运输贸易企业，以及央企中煤集团。
整合后，华瀛山西成为仅存的少数几家大型民营煤企。尽管拥有整合主体资格，但对山西煤炭市场失去信心的舒昌雄决定从中抽身，王广西顺势接盘。
回顾王广西的发家史，这位出身体制内的江苏国信系前高管虽脱离体制，但与体制的关系紧密甚于过去。从过往经历来看，他习惯于聘请国企离职高管为之操盘，华瀛山西也不例外。
2010年，一起震惊全国的重大矿难给了他机会。当年3月28日，山西省王家岭矿发生透水事故，共造成38人死亡、115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近5000万元。
这起事故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事后问责中，9名直接责任人被追究刑事责任，另有30人受到党纪政纪处分，王金余与徐培忠位列其中。
王金余是中煤建设集团执行董事、总经理、党委副书记；徐培忠是中煤一建公司安监局局长。被处分后，二人的仕途变得暗淡。于是，他们辞职带领旧部加盟永泰能源，成为后者在山西煤炭业纵横捭阖的实际操盘手。
王广西就这样拥有了一支来自中煤集团的正规军。
他甚至把永泰能源董事长和法定代表人的位子拱手让出，自己隐居幕后。直到今年债务危机爆发，王广西被迫走上前台，坐回永泰能源董事长的位子。
从2010年开始，永泰能源立足山西，并把触角伸向了陕西、新疆和澳大利亚。
至2013年末，永泰能源整合至少15家煤炭生产企业，煤炭资源保有储量22亿吨，煤炭总产能规模为每年1695万吨。
这一年，永泰能源原煤产量首次突破千万吨级，王广西的煤炭帝国走向巅峰。
这家民营煤炭巨头的迅猛崛起，仅用了4年时间。
帝国的崩塌
当王广西正沉浸在永泰能源火箭般上升所带来的快感时，山西煤炭市场的风云变幻让他很快体会到了舒昌雄当年如履薄冰的忐忑。
2014年，山西官场爆发塌方式腐败案。这场腐败案中，8名副省部级以上高官落马。当年煤炭整合时受益的山西省七大煤炭资源整合主体中，亦有多名高管被查。
地震很快波及山西煤炭民企，多位在上一轮山西煤改中留存并壮大的煤炭大佬们先后锒铛入狱。
当年3月12日，联盛集团董事局主席邢立斌在太原武宿机场被警方带走。这位曾因“7000万嫁女事件”名噪一时的煤老板，当天正准备搭乘飞机前往深圳。几个月后，另两位曾成为山西首富的张新明和贾廷亮也相继被抓。
王广西逃过一劫。
但从那年起，他决心摆脱对煤炭的高度依赖，永泰能源开始由单一煤炭主业向“能源、物流、投资”进行多元化产业转型。此时，王广西的版图重心也从山西回到南方。
另一起腐败案让他与舒昌雄的命运再度发生交集。
2013年，中石油腐败窝案爆发后，国家加快开放油气管网设施的脚步。舒昌雄所执掌的华瀛，成为最早一批拿到大中型LNG（液化天然气）接收站项目的民营企业。此后，舒昌雄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天然气领域，原有的石化板块再次被王广西接盘。
2014年，王广西亟待从山西脱身。他以近600%的溢价收购了华瀛石化100%股权。这笔交易让舒昌雄本人获益超过35亿元，也成为永泰能源滑向深渊的开始。
如今重新审视这这起收购，依然疑点重重。
收购时，华瀛石化营收为零，持续亏损，并且背负38亿债务。但在可行性报告中，永泰能源董事会却认为，此次交易“定价合理”，“不会损害公司及中小股东利益”。
按照永泰能源当年年报中的说法，华瀛石化“正在建设国内最大船用燃料油调和中心和华南地区最大民营公众油码头，并将形成全国最大规模的民营油品仓储及保税油库之一”。但直到最近出售资产，这一目标尚未实现。
另一笔让外界困惑的收购发生在2013年。
当年，永泰控股斥资5.5亿元，高溢价取得海德股份实际控制权。海德股份的实际控制人是王曦光，但前一年，海德股份营收仅1128.41万元，亏损1371.01万元，市值不足13亿元，员工只剩15人。
为从山西煤炭市场抽身离场，王广西寄望于这两起并购，为永泰能源购买两张入场门票。
一桩桩大手笔收购之后，永泰能源资产如滚雪球般膨胀。2008年，其资产总额为10.47亿元。到2018年，这一数据变更为1082.52亿元。
几乎一年一定增的速度更让外界震惊。
2010年-2016年间，永泰能源定增次数达到5次，定增融资净额总计219亿元。这在A股市场十分罕见。2010年-2017年，永泰能源每年的筹资活动现金均为净流入，累计净流入515亿元。
在“去杠杆”的政策大背景下，王广西依然通过强加杠杆来饮鸩止渴。
九年前，在山西煤改的激荡岁月中，王广西奔赴山西，构筑了属于自己的煤炭王国。当年与他失之交臂的赵新先也曾缔造了一个医药帝国。
但两人失败的路径惊人一致。赵新先激进的扩张决策曾让三九陷入巨额财务危机，他本人因此锒铛入狱，三九最终归于华润。如今，永泰能源的处境，如出一辙。
多年以后，当王广西提笔签下与京能集团的《战略重组合作意向协议》时，他是否会想起与赵新先初见时的那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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