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铸就的人生历练，使他们的作品拥有与前辈和后辈迥然不同的气质与视野，助力中国科幻行业走出低谷，实现中兴。
文 / 粟灵
编辑 / 严凯
2000年，年届37岁的刘慈欣凭借一篇短篇科幻小说《流浪地球》，拿下中国科幻小说界最高奖——银河奖特等奖。
彼时，这位日后的“中国当代科幻第一人”或许不曾料到，由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会在十九年后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并创下超过30亿元的票房奇迹。
因早年在电厂的工作经历，这位中国科幻界殿堂级人物还有一个别名——刘电工。
当刘电工从主办方《科幻世界》杂志社社长阿来手中接过银河奖时，后者在同年凭借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成为茅盾文学奖首位藏族获奖者。
阿来现在是四川省作协主席。但在年少时，他曾经是一名水电站建设工人。
1996年，阿来离开家乡来到成都，加入《科幻世界》杂志社，从此与小他四岁的刘电工产生交集。
刘电工开始向《科幻世界》投稿时，中国科幻小说界还是王晋康的天下。
这位石油机械工程师在巅峰时期，曾以一人之力撑起《科幻世界》五分之一的版面，并连续三年问鼎银河奖。
这三位科幻界领军人物均出身能源行业，身上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
他们是恢复高考后最初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包分配，使得他们能一边捧着“铁饭碗”，一边仰望星空，笔耕不辍。
他们是幸运的。那个时代铸就的人生历练，使他们的作品拥有与前辈和后辈迥然不同的气质与视野，助力中国科幻行业走出低谷，实现中兴。
牧羊少年与科研骨干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带着对故乡冬日的眷恋，阿来写下《尘埃落定》开篇。
1977年冬天，中国恢复高考，这彻底打破阿来原本宁静的生活。
当年，他的初中老师托人捎信，让他赶回县里报名参考。那时，他正在家乡修水电站。
初中毕业后，阿来回到四川西北部一个藏族山寨，过着牧马放羊的生活。
有一天，山寨来了一群陌生人，这支地质队正准备在当地修建一座水电站。
16岁的牧羊少年阿来当即报名参加水电站建设。他乐此不疲地挖土方、搬石头，后来又成为一名拖拉机手。
这位懵懂少年对于外面世界的最初了解，多来自地质队队员绘声绘色的描述。
“聊天的时候觉得他们太神了，有的去过大庆，有的去过新疆。我当时觉得这个职业好。”阿来回忆。
恢复高考让他看到实现梦想的可能。
高考前一晚，阿来在工地上工作到晚上12点才下班。工作服没来得及换，借了辆自行车，打着手电筒，半夜骑行30多里山路，直奔考场参加考试。
他把所有志愿都填成地质专业。如果一切顺利，中国能源界或许会多一名平凡的地质工程师。
但事与愿违。阿来最终只考上当地的马尔康民族师范学校。他十分沮丧，不愿入学。
最终，在地质队队员的鼓励下，牧羊少年终于踏上求学之路。
阿来入学的第二年，30岁的王晋康终于考上西安交大。文革期间，他曾当过知青、铁矿工人和柴油机厂工人。
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家乡河南南阳，被分配到南阳石油机械厂。
这家中国曾经最大的石油钻采装备制造厂家之一，为石油设备国产化做出过突出贡献。高学历的王晋康是其中的科研骨干。
工作之余，王晋康开始为儿子写作科幻故事。
1993年，他的处女作《亚当回归》即在银河奖评选中夺魁。
同年，中国告别石油自给自足的时代，开始成为石油净进口国。这一形势巨变，给王晋康的本职工作提出更高要求。
但这位科研骨干的科幻写作并没有因此搁浅。此后两年，他蝉联银河奖特等奖，成为那个时代科幻界当之无愧的霸主。
银河奖由《科幻世界》杂志社举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中国科幻行业陷入低迷时，这本杂志是王晋康、刘慈欣等科幻小说作家唯一的圣地。
1996年，37岁的阿来终于走出大山，来到成都，成为《科幻世界》的一名编辑。此时，王晋康正埋首于一项国家“八五”重大科技攻关项目。
当年9月10日，由南阳石油机械厂研制的中国第一台沙漠修井机，通过国家经贸委验收。王晋康作为该厂研究所副所长，主持了沙漠修井机底盘的研制工作。
王晋康的科研工作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但中国科幻小说登上世界舞台的重任还要由后辈来完成。
在石油行业的工作经历，成为他创作灵感的源泉之一。当年王晋康最重要的一部科幻小说《西奈噩梦》，其故事背景正是在以石油闻名的中东。
但这个着眼于犹太人与阿拉伯人种族矛盾的故事没有引起中国读者太多共鸣。王晋康首次在银河奖角逐中折戟，败给星河的《决斗在网络》，屈居一等奖。
《决斗在网络》吹响一个新时代来临的号角。此后四年间，网易、京东、腾讯、新浪、阿里巴巴、百度等日后的互联网巨头相继成立，中国社会逐步向互联网时代迈进。
中国科幻格局也在发生改变。在王晋康的作品里，他总是毫不掩饰对人类被更高级生命形式取代的担忧。而在作品之外，他的科幻霸主地位正受到更贴近新时代的后辈们的冲击。
在这些后起之秀中，刘慈欣无疑是佼佼者。但彼时的他，还在山西一家火电厂里仰望前辈王晋康。
十九年后，带领中国科幻走向大众，走向世界的重任由他完成。
从电厂走出的科幻大神
刘慈欣最让阿来羡慕的可能是他的学历。
1985年，22岁的刘慈欣毕业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电工程系。但他并未成为一名水电工程师，而是回到家乡山西阳泉，在娘子关火电厂担任计算机工程师。
彼时，中国科幻小说进入长达十余年的消亡期。对科幻小说的批判，被上升到“姓社还是姓资”的高度。
1983年10月31日，一位中国科学泰斗曾在中国科协发表讲话，指责“有些人打着‘科普创作’、‘科幻小说’的招牌，贩卖一些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破烂”。
中国科幻文坛从此进入黑暗的“中世纪”，科幻期刊从20余家锐减至只剩1家，科幻作者也或搁笔，或转行。
直到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中国科幻文坛焕然一新。此前时断时续的银河奖也变成一年一度的定制。
作为科幻中兴的先驱，王晋康的成功激励着后辈科幻作家，其中就包括在娘子关火电厂工作的工程师刘慈欣。
事实上，刘慈欣的科幻创作早于王晋康。早在1989年，这位电工就已完成长篇处女作《中国2185》的写作。与《三体》一样，他的早年作品也有着深深的文革烙印。
多年前，在一次访谈节目中，刘慈欣曾透露，他有相当大一部分科幻写作是在工作岗位上完成的。
从他发表于1988年的论文《火力发电厂燃料管理软件介绍》，可以窥见其早年工作的部分情况。
刘慈欣进入娘子关火电厂的第二年，该厂开始开发火力发电厂燃料管理软件。彼时，电子计算机在该领域的应用在全国还是空白。
1986年12月，该软件投入使用。不过，这份火电厂数字化管理的经验是否在全国范围内获得推广，却不得而知。
之后十余年中，身处边缘岗位的刘慈欣或许确实如他所说，工作十分清闲。
尽管开始科幻创作已逾十年，但直到1999年，他才开始在科幻界崭露头角。此后，他连续六年获得银河奖。
刘慈欣在科幻界长袖善舞时，火电和煤炭行业正发生剧变。
2002年，国家取消电煤指导价。市场化改革后，煤炭行业迎来爆发式增长，煤老板们的黄金十年开启。
但这对于下游火电行业来说并非好消息。在国家相关政策和市场行情的双重压力下，娘子关火电厂四台机组分别于 2007 年、2009 年先后关停。
“在此之前，电厂的工作是个铁饭碗，收入很稳定，可以说是衣食无忧，没有任何压力。但是2009年关停后，电厂需要搬迁，员工面临分流安置，竞争一下子变得激烈了。”刘慈欣说。
在这段最黑暗的日子里，他创作出日后让他享誉世界的《三体》三部曲。透过那些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文字，仍然能感受到一个即将被分流安置的火电厂工人对未来的迷茫与绝望。
在绝望中，刘慈欣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2012年底，同煤集团重组漳泽电力后，将娘子关火电厂职工分流安置到其他下属企业。工作负担加重，写作时间被挤压，刘慈欣决定辞职，成为一名全职作家。
三年后，刘电工凭借《三体》，获得世界科幻大会颁发的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这是亚洲人首次获得雨果奖。
《三体》的成功，让中国科幻小说开始从小众走向大众。而《流浪地球》的上映，将小说搬上荧幕，则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刘慈欣也因此成为中国科幻电影的教父级人物。
在《流浪地球》小说里，当地球面临危机，人们展开的是关于“带着地球流浪”还是“抛弃地球乘飞船流浪”的争论。
刘慈欣说自己是飞船派。当火电行业面临危机，他乘坐“飞船”驶向科幻，求得新生。
但他电厂的前同事却没有如此幸运。
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2018年12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刘慈欣所在的山西省， 83%的火电企业陷入亏损。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此时全国火电企业亏损面仍接近一半。
刘慈欣已成为中国科幻领域的一面旗帜。但在他身后，火电行业还在困境中夹缝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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