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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电力市场的设计,决定了如何以最低成本、最可靠的方式将“电力血液”输送到千家万户。全球230个经济体的电力市场形态各异:有的国家仍由政府垄断,有的已全面市场化,有的则在探索“中间道路”。
世界银行最新发布的《全球电力市场结构数据库》揭示了一个关键事实:过去35年,全球电力市场从垂直整合型垄断(VIU)向竞争性市场转型,159个国家和地区实现了结构变革。这一转型背后,隐藏着四种典型范式——它们分别是单一买方模式(SBM)、批发侧竞争(Wholesale Competition)、零售侧竞争(Retail Competition),以及离网与分布式发电模式。
你是否好奇:为什么有些国家坚持“垂直一体化”?“单一买方模式”如何平衡政府管控与市场化?批发竞争与零售竞争又如何改变电力行业的游戏规则?
本文上篇将带您梳理世界银行最新发布的《全球电力市场结构数据库》,深入解析当前全球电力市场转型的四大典型范式,揭示各国电力改革的底层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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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电力市场结构转型典型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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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整合型公用事业(VIU)
VIU,即垂直整合型公用事业,其特点是由单一实体承担电力行业的所有职能,涵盖发电、输电、配电及零售供电等所有环节。这一模式源于电力行业作为"自然垄断"的传统认知——规模经济效应与高沉没成本特性,使单一主体拥有并运营电网具备经济合理性。
图:垂直整合型公用事业(VIU)结构
根据世界银行数据库统计,1989年,全球共有215个经济体采用垂直整合型公用事业(VIU)模式,为世界92%的人口提供电力。到2023年,这一数字已下降至72个国家和地区(覆盖全球7%的人口),但VIU仍是全球第二大主流市场结构,尤其是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
图:垂直整合型公用事业(VIU)模式分布(2024)
根据所有权性质的不同,VIU可分为国有企业(State-owned)和私有制企业(Privately-owned)。目前,84%的VIU为国有公司。只有11个经济体将VIU私有化,但仍保留其作为电力行业中提供综合服务的唯一公司,这些主要是小型岛国(如百慕大)和非岛国摩纳哥。这些地区因电力系统规模小、可持续性挑战突出,私营企业普遍不愿参与投资。
私营化的电力公司虽然可能提升运营效率,但也存在风险。若缺乏政府监管,私营垄断企业可能滥用市场支配地位。即使技术进步降低了行业门槛,原有企业仍可能通过设置准入壁垒维持垄断。当私营电力公司与政府的环保目标冲突时(比如推广可再生能源),问题会更加明显——私营企业为保护自身利益,往往不愿支持竞争对手的可再生能源项目。
VIU模式在不同国家的效果差异很大,有些国家通过统一管理实现了低成本供电和乡村电气化目标;但更多国家面临投资不足、效率低下等问题,尤其是依赖政府补贴的国企,常因缺乏竞争压力而失去创新动力。此外,政府为短期政绩干预电价制定、燃料采购等日常经营,也加剧了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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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一买方模式(SBM)
单一买方模式(SBM)目前是全球应用最广的电力市场架构,全球87个国家和地区采用这种模式,覆盖29%人口。该模式的核心是由政府指定独家电力采购方(通常为国家电力公司),统一向独立发电企业(IPP)购电,再分销给终端用户。通常,IPP通过长期购电协议(PPA)出售其电力。
图:单一买方模式(SBM)结构
各国根据自身经济基础和政策目标,发展出三类单一买方模式(SBM)的实践形态。最常见的模式是维持原有垂直整合型电力公司(VIU)的主体地位,允许其同时运营自有电厂和采购私营电厂电力。例如泰国电力发电局(EGAT)自有电厂占据市场主导地位,但仍通过招标引入部分私营电源。这种"裁判员兼运动员"的模式虽能快速增加供电能力,但也存在公平性质疑——VIU可能优先调度自家电厂,即使其发电成本高于私营电厂。
一些国家从VIU中拆分出发电资产,创建了一个单一买方,作为一个独立的法律实体运营,充当独立输电运营商(ITO)。例如肯尼亚将发电资产剥离成立KenGen公司,同时组建独立输电企业KPLC专职电力采购,展现了单一买方模式向市场化过渡的可能性。这种结构缓解了利益冲突,因为单一买方从第三方购买所有发电。
单一买方模式(SBM)的优势在于灵活易行,各国可量身定制采购规则,尤其在政府资金不足时,通过引入私人电厂快速补足电力缺口。但硬币的另一面是风险暗藏:若签订不合理的长期合同(比如电价与市场脱钩),就像给未来电力系统套上"紧箍咒",既拖累行业财务健康,又阻碍市场化改革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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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发侧竞争(Wholesale Competition)
批发侧竞争通过在发电环节引入市场机制来实现竞争,这些机制决定着发电机组的调度顺序和批发电价的形成。具体实施可通过两种途径:一是有组织的电力市场(如电力交易所的集中竞价),二是发电商与大型用电方(售电公司或工业用户)签订双边供电协议。值得注意的是,无论采用哪种批发交易机制,系统运营商始终承担着市场实际交割的职责,包括确保电网安全以及维护供电可靠性。实践中,许多国家会同时运用这两种交易机制。
当前全球69个国家实施不同程度的批发侧竞争机制,覆盖63%人口。多数国家允许发电企业与配电公司、大型工业用户直接签订双边供电协议,这种模式具有高度灵活性——买卖双方可自由商定短期交易或长期购电协议条款。但此类私下协议往往缺乏透明度,交易价格与电量数据不对公众公开。
为弥补双边协议的不足,部分经济体同步运营集中式现货市场,主要分为两类运作模式:
(1)电力交易所模式(净池结算):采用双向竞价,即发电商报出售价与电量,购电方报采购价与需求量。系统按电价从低到高排序发电商,按电价从高到低排序购电方,两者的交叉点即为市场出清价。
(2)电力池模式(总池结算):发电商提交供电价量组合,用户申报用电需求,电网调度中心根据供需申报计算次日每小时的实时电价,所有交易通过电网运营商集中清算,禁止发电商与用户直接签约。
图:电力交易所(净池)与电力池(总池)批发侧竞争模式
部分拉美国家采用了基于成本的批发市场结构。该市场结构虽与竞价现货市场存在部分共性,但存在一个关键差异:市场主体报价的电量与电价均需依据行政设定的公式进行管控。例如在此模式下,系统运营商将根据燃料采购价格及电厂技术参数,按机组的边际成本向火电厂支付购电费用。该模式平衡了发展中国家电力保供需求与市场化改革风险,类似我国早期"标杆电价"机制。
图:基于成本的批发侧竞争模式
根据世界银行数据库,63个国家建立了有组织的批发电力市场结构(下图)。另有6个国家允许大客户与发电商开展双边交易。电力交易所(净池模式)是竞争性批发市场中最广泛采用的形式,已有42个国家使用该模式。
图:批发侧竞争市场结构分布(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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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售侧竞争(Retail Competition)
零售侧竞争允许在电力零售环节引入竞争机制,终端用户(居民、工商业等)可自主选择售电商及增值服务。该机制旨在提供定制化电价套餐与多元化服务选项,并通过市场竞争推动能源技术创新与流程优化。零售侧竞争不能没有某种形式的批发竞争市场结构。所有具有某种程度零售竞争的国家也都有某种形式的竞争性批发电力市场结构。
零售侧竞争可分为有限度零售侧竞争(Partial Retail Competition)和全面零售侧竞争(Full Retail Competition)。对特定类别用户(如大型工业企业、商业综合体),有限度零售竞争允许他们参与市场化购电并自主选择售电商,但仍存在受管制电价约束的用户群体(如居民用户),无法自主选择供电商。例如中国的现行机制规定10kV及以上工商业用户全面市场化,居民农业用户执行目录电价。全面零售竞争则意味着发电、批发、零售环节全面竞争,输配电网向所有参与者无歧视开放,工业、商业、合资格居民用户均可自主选择售电商。例如英国自1998年起全面放开零售市场,用户可通过比价网站切换供电商。
图:有限度零售侧竞争(左)与全面零售侧竞争(右)结构
在世界银行调研的230个经济体中,有66个经济体允许在零售领域进行一定程度的竞争。其中32个经济体允许有限度零售侧竞争,大部分位于拉丁美洲;34个经济体允许全面零售侧竞争,主要分布在更先进的欧洲国家,然而,技术进步——特别是通过部署智能电表实现的电力行业数字化,正在为发展中国家未来推行零售侧竞争机制开辟全新路径。
图:零售侧竞争市场结构分布(2024)
由于电力本身具有同质化特性,售电商需通过挖掘消费者对电力服务的异质性需求实现服务差异化。例如,可提供基于保证电价、绿色电价及线上交易套餐的差异化供用电合同。若特定客户群体存在环保偏好,售电商可将其纳入服务设计——例如承诺全额认购可再生能源发电量。尽管此类“绿色”选项不意味着用户实际使用的电力完全来自可再生能源,但它确实要求售电企业(供电公司)的可再生能源采购比例实质性提升。
总体来说,电力零售侧竞争机制的设计遵循“渐进改革、多维平衡、技术筑基”的核心逻辑,发展中国家多采用“部分竞争→全面竞争”的渐进式改革路径,通过阶段性扩大用户选择权降低系统性风险;同时在市场化进程中动态平衡民生保障与效率提升,既以管制电价保护居民等敏感群体,又通过输配电价机制确保电网无歧视开放接入;同时,以智能电表全覆盖、需求响应系统建设等数字化基础设施为支撑,为零售侧市场竞争提供实时数据流与技术载体,最终构建政府监管、市场运作、技术赋能的三角稳定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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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网与分布式发电
以上介绍的四类传统电力市场架构难以完全解释全球部分地区(尤其是低收入国家)的真实电力市场形态。在这些国家,电网的运营常面临三重困境:基础设施薄弱、治理能力缺失、持续稳定供电难以实现。由此催生出两类替代性供电模式:在索马里等战乱国家,私营能源服务商通过微电网(mini-grids)或离网系统(off-grid solutions)主导供电;而在尼日利亚等电网覆盖不足地区,用户普遍购置柴油发电机等自备发电设备,并衍生出多用户共享的微电网形态。以尼日利亚为例,其电力市场呈现显著数据悖论——私营发电容量(14GW覆盖1亿人)远超官方电网容量(13GW且可用率不足35%),同时拉各斯州政府通过试点“本地电厂-配网直供”模式,即允许房地产开发商自建社区微电网,推动能源体系从中央电网垄断向城乡多元供能结构转型。
离网与分布式发电这一转型趋势在全球范围内也得到数据支撑:世界银行《2024能源可及性报告》显示,全球离网供电市场规模已达124亿美元,其中非洲市场以年增速超22%领跑,印证了分布式能源系统的爆发式增长。技术革新与商业模式创新的协同效应尤为关键,依旧以尼日利亚为例,本地能源服务公司EcoEnergy通过部署预付费智能电表,将离网供电系统的净现值回报率提升逾300%(世界银行2023年微型电网报告),破解了传统离网项目"高投资-低回收"的困局,成为中央电网失效情境下市场驱动型电力触达的典范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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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从垄断走向竞争,电力市场的每一次变革都深刻影响着能源安全、经济效率与民生福祉。上篇我们剖析了四种核心模式的优劣势,但故事并未结束——全球电力市场为何会经历35年的结构性重塑?哪些因素推动了这场变革?不同国家的改革路径又有何共性与差异?
下篇预告:我们将聚焦全球电力市场转型的“幕后推手”,通过美国、巴西、越南、南非等典型国家的改革案例,揭示电力改革的深层逻辑。点击关注,解锁更多海外电力改革的深度洞察!
参考文献:
1) Elcin Akcura. (2024 August 07). 电力数据:追踪全球电力市场转型. World Bank Blogs. https://blogs.worldbank.org/zh/opendata/electric-data--tracking-the-transformation-of-global-power-marke
2) Elcin Akcura. (2024). Global Evolution of Power Market Designs. 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3) World Bank Group. (2024). Global Power Market Structures Database. From https://datacatalog.worldbank.org/search/dataset/0065245/global_power_market_structures_datab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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