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特约上海市心理咨询行业协会会长、上海知音心理咨询中心主任、心理咨询专家王裕如撰写
他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又具有人格障碍特征。他没有用生物生命去为妻子殉情，所以他还活着。但是在长期的自虐生活之中，他的心几乎枯死。因此，我仍然称他为殉情者，他是一个现代社会里古老又悲壮的心理“殉情者”。
一、
“她是我可靠的磐石，
她是我生活中的阳光，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评论她，
上帝啊，她理解我，
造就了我今天的一切……”
他是个不幸的男人，可他却无法舍弃这一切，他所喜欢的这首诗，代表了他的心情。他是一个表情呆滞、目光游移、灰暗的中年男子。在咨询中心的皮沙发上，他一边抹着不断冒出来的汗水，一边不住地说：“我的心态确实不好，也可以说我有病，虽然这都是她给害的，但是，我却不能舍了她……”
眼泪突然流出来，他几乎哭出声。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想让他独自冷静一会儿。经过这瞬间的“爆发”，他果然平静些了，然后我才得以知道他的“不幸往事”。
他的父亲曾是一个早年留学日本的牙科医师，妈妈是一个美丽的家庭妇女。在市区的西部，他们家拥有一幢复式的花园别墅，这里的一切都是漂亮又和谐的，却只有人心总没有合适的位置。娇小而美丽的母亲总是提心吊胆地看着父亲的脸色，冷漠、严峻的父亲又总是对妻、儿不屑一顾。他钟爱自己的手术器械远胜于对儿子的喜欢。当尚年幼的儿子打碎了父亲从外国进口的大玻璃罩以后，暴怒的父亲找来一根链条，把他锁在窗栏上以作惩罚。看着自己像只狗一般地被锁，他无力反抗而心里只有愤怒、恐惧与羞耻。从年轻时候起，他就是抑郁的、忧愁的，无人知道他想什么，可从外表看去，他却是英俊、儒雅的，富有教养。
他讨厌自己出生的那个小知家庭的虚伪、冷漠和自私，平民夫妻的相濡以沫、坦率、真诚却吸引着他。在他到了结婚的年龄，他毅然地拒绝了家人的劝告与建议，娶了一个在贫民家长大的，虽不漂亮，却生动活泼、淳朴自然的女子为妻，以期调和他抑郁低沉的性格。
但是，他却错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抑郁、偏执、易怒已成为病态，任何开朗性格的人也难以把他“中和”，却有可能把他异化。他是一个没有得到过大的欢乐的人，因此便过分地珍惜自己，以至有些疑病倾向。为了“保养”身体，他晚上8点一过就上床，并严格地抑制自己的性欲。而性的压抑状态，使他更乖僻暴躁、焦虑不堪。他是不快乐的，因此他诅咒其他幸运的人。他像“查太莱公爵”，虚弱、无能，却敏感、多疑，自私地栓住“康妮”，无视妻子的快乐，仅仅根据自己的需要，让别人为了他的存在而存在。
妻子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得几乎不想掩饰自己。以她活泼的个性，不可能循规蹈矩地过着沉寂而无望的生活。爱情已经无望，连最起码的尊重也被践踏，她便生出了外向之心。眼看着妻子一天天地追求打扮，一天乐似一天，他却装作漠然，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婚姻危机的存在，任妻子随心所欲。
对于妻子，他一直怀有复杂的心情。既有施惠于她的优越，又有被她的简单与快乐压倒的自卑，甚至在内心深处，常有不能善始善终的担忧。反过来，对如此普通的女人眷恋，又使他更深刻地自卑。所以，他时而不可理喻地向她发火咒骂，时而又一味屈从，以弥补自己的过错。他一直以极其矛盾的心情，对待这个令他又烦又恼的妻子，但是，他却不能离开她，并非是为了爱，也不仅仅是虚荣，而只是因为需要。性欲的需要是非常次要的，更主要的需求，是宣泄压抑情绪，转移痛苦心情。他对她似乎是对着自己的另一半，肆无忌惮、恣意妄为。妻子历来就像一只被喂养的猫，瞧着他的脸色，随和地与之相处。她觉得丈夫是个“好人”，就是脾气不好。
二、
在她的容忍下，他的“虐待”心理得以形成。可是从某一天早上醒来以后，妻子的爱心也已觉醒，她忽然发现了此种生活的不合理，渴望生活中还有一份理解。
她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想到了什么就去做什么。她爱上了一个比她大好多的男人，日趋接近竟不能分离。谁也没有言及离婚，谁也没有故意掩饰。她乐滋滋地自行其事，他在一旁冷眼观看。他没有愤怒却只有好奇，而且，情敌的竞争让他感到了自己的价值。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是自卑的，那种骄横恣意，只是为了驱赶自卑而已。他忽然变得善解人意了，他理解妻子的外向之心，并期望以自己的“真诚”，使她得以回心转意。在妻子与其男友争吵以后，妻痛苦不堪，打算前去和解。她跌跌撞撞地出门，他随后悄悄地紧跟，一直到了目的地，他看着他们交谈，然后握手言和。他既无愤怒，也不感羞耻，又悄悄地回家，先于妻子上床，然后好言相劝：“不论是什么人，都不会像我这样待你。”他以为用此放纵的方法，可使自己高尚，或者悲壮。他以为自已是个超人，超越了人类天性中最古老原始的东西——对性的“独占性”和对爱情的“排他性”。他认为这是“爱”的表现，只要她能快乐。
但是，真实的状态，却是他通过放纵妻子的行为，残酷地惩罚自己。这种惩罚是带着“自虐”倾向的，因为他一直是排斥与不接纳自己的。他是一直讨厌那个被他认为“无能、无力、无价、无望”的自己的，也包括他对妻子的无礼与不尊重。但是他又是一个懦弱的人，他无能力承担自己的过错与平庸，所以，通过放纵妻子，他得以平衡内心。同时，他以这种“宽宏”，促使妻子犯错，让她具有“犯罪感”，从而对他怀有欠疚之心，使其更容易被控制。
他并不十分需要“爱人”，但他却需要一个竹筏，以免沉没于海洋。这只竹筏由他亲自选料，亲自制作，长期驾驶，因此他对它非常熟悉、珍爱。但是，这都不是对于人的挚爱与情感，这只是把人当作物来喜欢与依恋的“恋物心态”。他对待妻子的心态，正如对待竹筏，需要而无情感。所以，他能忍受妻子的外遇，并为这种容忍寻找价值。其全部的目的，是想不惜一切，保留对这只“竹筏”的占有权。因为他需要她，她是他宣泄的对象，又是他存在的证明。
但是，此种“纵容”毕竟也损害了他的“自尊”，现有的文化伦理，并非对他不起丝毫作用。当沮丧与自我鄙视越发严重之时，他便以相同的方式交了两个女友，来平衡自己的心。他携女友旅行、看电影、上咖啡厅，种种行为无不具有“情侣”痕迹。但是，事实上他并没有更越轨的行为。不是他尚有顾虑，而是他已失去了“恋”的能力，他已无丝毫热情再燃起爱之火花。他的身心己衰弱不堪，仿佛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家庭生活使人们习惯性地扯下了所有的面具，而使相互之间一目了然。在无剧烈冲突的情况下，一般人并不十分清楚人们种种表现的意义所在。但是，他的妻子却通过丈夫对自己婚外遭遇的态度，觉出了他的冷漠与自私。他并不在乎妻子对他的情感程度，却只想保存这个婚姻外壳。她不能忍受自己只是一个符号，而不被当作活生生的人。虽然她后来已失去了那份“外遇”，但是她却醒悟应该离婚，离开这个家。
他接到了她的离婚请求。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应战的能力。他流着眼泪哀求她，看在白发老人与年幼孩子的份上，请她不要抛弃这个家，但是妻子坚持自己的立场。
三、
最终他以一个过分的“玩笑”结束了这种扭曲人性的婚姻状态，而导致了分居的实行。
在早春的一个午后，与春意盎然的庭院相比，空荡荡的楼房一片寂静。只有他们这对名誉夫妻在屋中各自忙着。只听得“啪嗒”一声响，妻子才发现丈夫站在门前。他锁上了好几道安全门，以格外平静的口吻，对她说道：“生命对我们来说只有最后两小时了，请你准备好遗言。既然我们不能白头偕老，我也无法离开你而独立，不如乘着今天家中清静，我们一同离世……”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妻子张大了惊恐的眼睛。她知道床下有一把生锈的斧头，枕边有一把陈旧的匕首，都是他平日用来防身的，可是今天她会有何种不测呢？她已来不及细想，扑向床头的电话，企图向外求援。但是他又说开了：“电话线已经切断，你不用再存幻想，跟着我走吧，下辈子我们仍然相伴……”
望着他几乎丧失理智的眼睛，她真正地感到了害怕。她倚在门边，趁他低头闭目养神的机会，悄悄地拧开了门锁，不等他发现，转身夺门而出。他即刻如猛虎扑食，一下子压倒在她身上，死命地把她往屋里面拽。妻子拉着楼梯的扶手，拼命地挣扎，并惊恐地狂呼：“救命”。一声声的惨叫，回荡在整幢别墅，却只有春花儿听，无人应声前来。她被拖进屋了，热水瓶打翻在地。他立刻急着找拖把，意欲揩干水迹。妻子坐在地下，惊魂未定……他却裂开嘴笑了，那笑容非常古怪，有着孩子的天真，还有着征服者的欣慰。
“别害怕，我与你开个玩笑，试试你的胆量……”
妻子屏不住了，听了这话，终于瘫倒在地毯上。
这仅仅是一个“玩笑”吗？这是他长期以来“轻生”妄想的演习，也是他对自己长期忍受屈辱的补偿。这一个“玩笑”满足了他疯狂宣泄的需求，也满足了他内在的破坏性的欲望。但是，这一个“玩笑”终于把他所害怕的事实揭晓：妻子从此不愿再回家。这无聊的“玩笑”让她有足够的理由离去。
也许是他潜意识内自我拯救的冲动使然，这一个连他自己也未曾预想过后果的“玩笑”，终于撩开了虚伪婚姻的面纱，使他们脱离了残酷的“婚姻事实”。从某种角度说，是他获得了拯救。但是，他却非常地不适应这种“独立”，他是依赖性极其强烈的、失去了自我的人。因此，对于妻子的离去，他仍然非常痛苦。但是，他却把这误认为是自己仍然“爱”她。
四、
婚姻状况也许可算检测心理健康程度的一个最敏感的“量纲”。就好比性生活的质量最能体现夫妻情感程度一样。正是经由性的体验，人们才更确知自己与对方究竟是近还是远。虽然并不排除在不和谐的婚姻关系中也有相对和谐的性关系，但是，人生的分歧最终还是会打破那种“床上做戏，床下打架”的暂时和谐的。那“床上戏”终因心理与情感的间隙而演不下去。
我对着这个不幸的、痛苦的先生，告诉他说：你并不爱他，你爱的是自己的痛苦。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你制造痛苦的“灵感”。
他不仅不会思考这样的行为是否对妻子太不人道、太不公平，有时候还会把这所有的不幸，统统怪罪到妻子身上：正是由于你的不忠，才使我如此倒霉。本来他们可以用“离婚”来结束这种不幸，可是他的病态心理却使他甘愿在不幸中沉浮，不思改变现实。
抑郁症患者总是把责任过多地强加于自己身上，因此自卑自责。人格障碍者却总是把过错推给他人，因此怒气冲冲。有人曾经考证，有40～60％的抑郁症患者同时具有人格障碍倾向。他便是在绝望与暴怒这样两种情绪中经受折磨。
人不能跟着潜意识走，意识总要产生它的作用，除了“疯子”之外。我们现在要着手做的，就是要研究他的心态，使之重新认识自己，并制定相应的调整策略。
其一，他应该认识到他目前的痛苦状态，是自己人格障碍与病态心理使然，并非是被他人所害；其二，努力改变自己的观念与心态，不再等待他人的恩赐；其三，珍爱自己，重新唤起自尊；其四，对自己负责，正视不如意的现实；其五，接受离婚挑战，练习独立。
事实上，凡事依赖别人的人注定是要承受痛苦的。在本质上，没有人可以被人彻底依赖。人们的援助是相互的，而依赖则是斩断了自己脊梁，成为他人精神上的寄生物。
他终于能认识到“我的心理障碍全是给她害的”这种想法的意义了。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病态的反映。他既是一个抑郁神经症患者，又具有人格障碍，才表现出了既依赖他人又贬低他人的矛盾冲突心理。他终究是一个无法独立的人，所以才忍受了如此畸形的生活方式，而使自己深受痛苦。
心理咨询只是一种“助人自助”的职业，不可能在一朝一夕把人彻底治愈。而神经症是某种生活风格的产物，是一定行为模式的结果，它与生活态度、人生观念直接相关，因此，患者只有对以往作全面的反思，并积极发挥主动性，才能促使自己走向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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