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棠棠
4月15日晚间,安徽宿州市埇桥区蒿沟镇尹楼村一表演现场。一名女演员在进行高空杂技表演时,脱手坠落,经抢救无效死亡。
事发后第三天,当地官方通报称该事故系意外。涉事演艺公司演出前未履行报备审批手续,系违规演出;演出过程中未提供必不可少的演出安全应急防护,违规使用吊车吊人,操作不规范。
女演员意外坠亡一周后,人们不再传播事故现场的视频,相关讨论也逐渐散去。然而这个行业依旧神秘,刻板印象中的“苦”和“穷”几乎是多数人对于杂技的全部理解。蓝鲸财经找到一位从业二十余年的杂技演员,和她聊了聊这起事故、杂技演员群体的待遇与晋升,以及这个古老行业的困境与变革。
许多认知是突破外人想象的。比如并非所有高空表演都有安全措施,“在涉事项目中,不带安全绳可能是避免其他意外的一种保护”。所以,我们将再次回到15号那个晚上。
安全绳并非万能,部分民间杂技团或会铤而走险
事发地安徽宿州埇桥,是远近知名的杂技之乡。当地出了不少杂技演员,红白喜事时也常常会有小型杂技表演。4月15号这天是当地的文冠果花旅游节,为了多点人来才有了这场演出。
当晚演出的男女搭档是一对有三个孩子的夫妻,已经从业多年。据男演员张某社交帐号显示,仅出事当月,他们已承演了十多台活动,大多以安徽、河南、江苏等地农村的商演为主。
据澎湃新闻援引现场观众的消息,现场主持人曾介绍称“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他们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我们要演就要演真实的”。
悲剧发生在二人伴随吊车高度上升做衔接动作时。男演员下意识用脚去勾住意外脱手的女演员孙某,未果。随后,消息在互联网上蔓延开来,引发唏嘘。

事故调查处理情况通报截图
杂技演员小北是入行二十余年的职业演员,她告诉蓝鲸记者,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作为宣传点是荒谬的、不合理的。在杂技表演中,任何时候都是“安全第一”,安全没保障的情况下是不会让演员上的。
“他们之前应该也是经历了多次排练,但当晚吊车升降的速度、室外的风速,都会影响表演的安全性。” 此外,吊车在户外操作时远不如升降机安全稳定。小北根据自身经验表示,此类高空项目一般会维持在至多7、8米的高度,但从现场视频来看,当晚表演可能在20米左右的高空进行。
据橙柿互动援引当地一家演技公司老板的观点,张某孙某夫妇是表演难度系数较高的演员,当晚的演出薪酬约有2000元,而一般杂技演出的单场费用大概在七八百左右。
此外,“身故女演员未佩戴安全绳”也是事后网友讨论的焦点。对此,同样是练高空项目的演员小北表示,实际上不是所有的高空项目都会系安全绳。比如涉事绸吊项目就是不适合系保险绳的,一来影响双人表演的技巧展示;二来意外一旦发生,缠绕在演员身上的保险绳会在坠落时产生巨大的冲击力,“光这股力量就能把人一分为二了”。
“所以看似不带保险,其实有时也是为了保护演员。”那么要保障类似项目的人员安全,表演通常会在一个相对低的高度进行。“比如可以就升到2、3米的高度,而且训练一定是循序渐见、量力而行的,表演前还会有许多辅助训练来保证安全。” 看起来,能力足够或许是最好的保障。
值得一提的是,涉事夫妇的雇佣方安徽亚西演艺传媒有限公司,曾在2021年因为违反《营业性演出管理条例》被行政处罚50000元。
据新华视点援引长三角地区一位省级杂技团负责人的观点,民营杂技团多以家庭成员为主体组建,承接商业演出。为取得更好的经济效益,一些杂技团或演员往往刻意增加表演难度。在安全意识松懈的情况下,这些高难度表演也极大增加了安全隐患。
大量民间杂技演员系外包,而金字塔顶也有伤痛
演员小北在幼时加入了当地杂技团老师自己开办的兴趣班,随后被专业院团挑走,自然而然走上职业道路。这也是中国杂技演员最常见的教养方式之一。
据小北介绍,他们那会儿是“团代班”的形式,就是杂技团自己招学员、自己培养,学员和院团直接签合同。小北入行时已经十多岁,在杂技演员群体里中算年龄比较大的。“杂技演员的生活很简单,很少接触到外界。像运动员一样,每天就是训练。早起做早功,八点以后就是正常训练,每天中午会有两个小时左右休息,到晚上四五点下班。毕业前文化课都是晚上上的。”
当然这只是没有演出任务情况下的正常训练,如有演出团员们会加班到深夜,这个时候的作息就没有规律可言了。但小北表示,年纪小的时候只想着要学习要进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她至今记得刚成年第一次登台的感受,那会儿是在7、8米的高空,当时心里有害怕也有兴奋。随后近二十年里每一场演出,她都会有些“紧张”,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慎重——重视每一场演出。“对于杂技演员来说,大意是最可怕的。”
如上文所述,杂技表演中安全永远排在第一位。小北表示他们每次演出前都会很仔细地检查道具,对于高度和速度都有严格标准和要求。对此,著名杂技表演艺术家吴正丹在九派新闻采访中回应称,演出时如果没有系保险绳,那就必须要有安全网或安全垫或助理演员在下面保护,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保护措施。“杂技表演既是人与人之间的配合,也是人与道具间的配合。”
故事发生后,有媒体发布了一则“空中飞人”项目的杂技表演视频,演员失手坠落后掉到了安全网上,从而免于受伤。这则视频收获了大量点赞,评论里写着“我们不追求刺激,就希望每个人平平安安”。

实际上,“预习意外”也是杂技演员训练的一部分。吴正丹表示,除了技术动作外,演员也要练习如何相较稳妥地落在安全网上。对此小北也提及,下坠时第一反应是控制自己的身体走向,“蜷成一个团、四肢先着地,可能会最安全。”
安全要尽全力保障,但伤病通常很难避免。
受访演员小北很幸运,在专业院团接受了规范训练,成年后又通过团签进入某国际知名剧团,从而去到世界各地巡演。但大概四五年后,小北因为伤病被迫离开。直到现在,她的伤也没有完全恢复,“只能说是维持在我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状态。”
但相比起来,小北已算是行业里有姓名有作品的演员。据潮新闻援引业内人士说法,国内民间杂技演员占到了群体总数的85%以上,他们完全自立运营,自筹资金寻觅市场。
此次意外事故所折射的,正是民间杂技剧团的真实生存状态。月薪几千,也够养家糊口,但很多演艺公司并未给演员购买保险,也没有签合约,工钱则是表演一场结算一场。
据极目新闻援引业内人士消息,受疫情影响,不少杂技小团体解散。此外,国家对动物表演的管理要求越来越高,表演面临很大舆论压力,众多因素让马戏行业和市场逐渐萎缩。这些都进一步促使了杂技演员被迫改行,去酒吧表演、转型特技演员,甚至去卖炸串。
当一个职业演员说:现在谁还花钱看杂技?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从前进入专业剧团学杂剧是分配编制的。不过小北并没赶上那时候。
杂技团由原来的差额补贴事业单位变成企业,小北所在杂技团绝大多数是没有编制的“不在编演员”,而这些人都是演出的主力。“所以后来大部分家长会觉得孩子练这么久、毕业后还是个合同工,而且也是择优录取,那还不如好好读书。”
杂技演员的职业生涯通常很短。小北表示,从小练杂技的人一般舍不得离开舞台,所以练不动了也会转幕后,做舞美、化妆等。当然也可以去做队长、做团长,慢慢往管理层去。不过,这也不是有能力就能晋升的。
据《中国文化报》报道,目前尚没有相应的国家机制来保障演员的再就业和再教育。退役后能当教练毕竟是少数,而且大多数杂技团已经出现了教练饱和的趋势。
在杂技团待了十几年后,因为职业发展和待遇等因素,小北最终还是离开了,选择自己创业开培训学校。
杂技行业的人才储备问题,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初露端倪。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谷好好提交了《关于健全戏曲演员特别是武戏演员综合保障体系的提案》。她提出,综合保障体系要包含医疗保障、相关人员绿色通道、科学的专业指导和康复治疗等。随后,中国杂技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杂技团艺术指导俞亦纲表示,“一个行业的发展,首先是行业有没有吸引力,其次是有没有发展前途、发展空间,最后也最重要的就是行业保障权利。”
《2022年中国演出市场年度报告》显示,全国营业性演出(不含娱乐场所演出和公益性演出)场次总计17.33万场,票房收入总计89.88亿元。其中专业杂技演出票房收入0.47亿元,平均票价99元。
记者把上述数据念给了杂技演员小北听,她笑了笑表示正常。“差不多是这个价格,因为基本上大部分都是赠票 ,现在谁还花钱看杂技啊?”
这句反问或许有所偏颇,但的确反映了当下市场对杂技行业的一些偏见。作为一门街头艺术,杂技至今尚未完全摆脱“三教九流”的刻板印象。
但事实上,杂技已经从单纯炫技转向内容文化方向的探索。它愈加频繁地与舞蹈、戏曲、话剧等演出形式结合,更加注重作品的观赏性。小北介绍称:“相比从前的杂技,‘新马’在编排和技巧选择上具有颠覆性,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贴合故事及其情感。”

红色题材杂技《不朽的音符》
近年来,当代杂技的跨国编创与世界输出的水平被不断深化。被称为“中国娱乐第一秀”的《时空之旅》融合了中国元素和国际制作,创造了驻场演出5000余场、演出营收6亿多元的杂技剧奇观。2021年,围绕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重要时间节点,又一批高品质的红色题材杂技作品诞生。
“我们当然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了解杂技,也希望杂技演员们能有更好的保护和保障。”
尽管看起来这个行业的发展任重道远,小北依旧以自己是杂技演员为荣。因为伤痛暌违舞台五六年之后,小北再一次登上了高空。她没有提到其中的苦和难,只是说:我还是享受表演的状态,灯光打下来就只有我自己。那短短的五六分钟,是完全属于我的时间和舞台。
* 封面图源:图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