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通往村庄的那条路弯弯曲曲,绵绵长长,一头系着家,一头拴着我,路的尽头是祖父的花园,祖母的发髻,母亲的容颜,父亲的怀抱,我笑靥如花。
早春三月,背阴处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寒意还没消散,柳条像在一夜之间被春风唤醒,抽着翠绿的新芽,披着黄绿的外衣,长袖向风舞动。幼时的我放学回家把书包一甩,就和小伙伴跑到池塘边的柳树林里,猴到树上摘下大把嫩枝,坐在柳树下,将柳条渐序缠绕,扎成柳条帽戴在头上。

草地上新冒出来的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小花也拿来别在帽檐上,大一点的孩子站在柳树堤上学着电影里点兵点将,雄赳赳气昂昂,大有指点江山之气。把柳枝放在手里揉捻,待柳条外皮松弛了,把里面白嫩的枝条抽出来,再把一头掐去一截,露出纤维,放在嘴边吹柳笛,也有孩子摘下一片柳叶,吹出划破天际的清脆声音。这些,我的祖父小时候玩过,父亲小时候玩过,也是我小时候的乐事之一。
庭前墙隅的杏树也绿了,杏花开又红又白,“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娥”。接着苹果花开了,梨花开了,桃花也开了,一丛丛,一簇簇,从树枝开到树梢,胭脂万点,花繁姿娇,占尽春色。折下几支,带回家插到花瓶里,灼灼其华,满堂春色。我们穿梭在园子里,花雨间,追逐嬉闹,期待这花期过后,裹着绒毛的青果慢慢成熟,那又是一个欢乐的时刻。
雨水多的季节,池塘里聚起了更多的水,我悄悄跟了兄长们去池塘,坐在临水岸边先把脚丫子伸进水里,慢慢的小腿也下去了,身子也下去了,时间长了也能狗刨游一段距离了。水性好的孩子,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游了很远,又比跳水又比憋气,水花扑腾的大,溅起来水迷了眼睛,那远的地方,深的地方也随意来去。

我不喜欢淤泥踩在脚下的感觉,几乎都只是在浅岸边玩水和泥沙,那黑色的淤泥湿沓沓,踩下去挂在脚上黑黢黢,它掩住了的破烂瓶子时常会划破脚丫。书上说深埋在淤泥里几千年前的莲籽仍旧能发芽生长,并且开出美丽花,这是我除却抓泥鳅黄鳝外对淤泥的另一件友善的事,而祖父教我背诵的《爱莲说》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时不时在脑海里油然而起,这一句后来被我写成大字,也贴在房间的墙壁上。

院子里的葡萄藤交错相织,慢慢遮起来大半个院子,祖父和我躺在竹子做的躺椅上说话,我抬起头透过葡萄叶看天空,天空一个一个巴掌大的蓝,还有棉絮一样的云飘着,阳光洒下来,耀眼的使人睁不开眼。等葡萄开出繁星点点的黄白小花,树下落满了飘落的花蒂,像星星布满了土黄的底。花儿逐渐退去,露出青色的果,这果子随着蝉鸣而长,变的又青又大,恍惚一瞬间就红了肚脐,红了肩膀。我搬起小木凳站在葡萄藤下面,拨开宽厚的叶子,揪一个酸甜塞进嘴里。

水井旁边的无花果总是看不到花开,祖父却说无花果也是开花的,我又想起昙花一现可能只为伊人,也在半夜里强忍住困意等无花果开花,都不曾如愿。无花果结了果子还是不见花,果子由青变白变紫,蹲在水井边洗手,涮脚,总是要翻开它的叶子找出藏匿的果子。无花果的皮涩,籽又多,口感黏腻,微微淡甜,我并不喜欢。
远处布谷鸟在田野上空飞鸣,清晨的空气里满是成熟的味道,院子里抽藤豆角黄瓜秧子嫩绿欲滴,苗尖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屋檐下的燕子啾啾的飞来飞去。炎热的中午,好不容易睡着,鸡鸣蝉又叫,让人心里烦躁不安。祖母拿来井水浸过的西瓜,切了吃上几块,顿时安生了许多。满院子酸甜的葡萄,田地里的西瓜甘蔗,园子里的苹果桃子,菜园的黄瓜西红柿,花裙子新凉鞋,还有集市上荷叶煎包,让夏天变的欢喜起来。
在祖父的院子里,我时常钻进小花园里捉蝴蝶,在槐树和枣树下掏蚂蚁,把母鸡从鸡窝里轰出来找鸡蛋,靠着墙根老窗台找废旧的物什。胡同两边生出密密的夜来香,我经常把那些红的,黄的,白的,玫色的,橘色的花摘下来用针串起来戴在身上玩耍,又把黑色的灯笼似的种子撒到别的地方。时常跑到街上找小伙伴们玩,可以玩的实在太多,满街追逐转跑,直到天黑。
村南的杨树林子里有很多鸟,树底下的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蝴蝶蜜蜂忽高忽低的飞着,野草枝叶青厚坚实,牛羊卧在草地上,悠闲的咀嚼青草,孩子在草地上嬉戏玩耍,累了就躺在草地上吹着风,大人们在田地里劳作,粗茶淡饭,柴米油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泥土气息相随。时光静静的忙碌的扬撒,日子美丽斑斓,积累了岁月,变的有了厚重的味道。

祖母领着我去菜园摘菜,去路边割草,去场里拽麦秸做引火烧饭,用地板车拉玉米秸棉花柴烧火,这些时候祖父多半收起他手中的笔,手中的书,在听的收音机或者茶壶茶杯随我们一同去。有时候祖母收拾停当家事,也会拿着小板凳到门口和邻居们聊家常,我就在一旁玩耍,用树枝逗蚂蚁,堆土,在地上画格子,写字,打纸牌,拿着树枝扫来扫去,听着他们一言一语。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小伙伴一起。也会央求他们讲故事,于是谁和谁没见过面就在一起打打闹闹,儿孙满堂的过了大半辈子,又是谁一开始进门的时候梳着不多见的黑亮的大长辫子,谁哪年扯了什么花布做衣裳,谁家娶亲送礼多少,谁家嫁闺女嫁妆多少,也说挨饿的时候挖野菜,吃树皮,吃观音土,一家老小衣服总是不够穿,粮食总是不够吃,屋里头翻不出半毛钱,煤油灯下缝缝补补……,还有那些光怪陆离的鬼故事,又怕,又想听。

晚上看到葡萄藤的影子,看到挂在树丫上的芋头藤子,漆黑漆黑的夜,还有地上干裂的纹,都能让我想象出各种事情,于是晚上也很少出门。祖母年纪渐长,不再操劳家事,她静静的坐在堂屋里的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候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院子里多了杂草青苔,只是那葡萄依旧旺盛。总之,祖父走后,祖母变的寡言少语,她挪动小脚走去最远的地方就是在到门口和年龄相仿的长辈聊天,路边走过的小孩子她很多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家的。祖父、祖母和我一起玩的长条变成了只有祖母和我偶尔玩,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也玩。
婶子家堂姐比我大两个月,是我小时候最多的玩伴,但是她并不喜欢我叫她姐姐。去堂姐家的近路是小池塘岸延的斜坡,一路倾斜,扶着同样倾斜的杨树,趔趔趄趄。碰到下雨或者池塘水涨就要更加小心,池塘对面无人户,夜里黑洞洞的眼幕下,塘水点点幽兰的亮,而我又在这里溺过水。晚上,没有父亲母亲领我,这条路我是万千不敢走的,觉得每一步都是恐惧。好走一点的平路,就要绕很远一条,先要走出胡同,走到大街上,又要直行一段距离后转弯直走,并且路上碰到人要温顺的叫人搭话,还要路过一个白胡子老头的门口,他的院子种满了高高的树,遮住了阳光,院子里的青苔斑驳一层,老石头叠落,他喜欢开着院门,坐在门口喝着茶屡着又长又白的山羊胡子。
其实堂姐我们两家很近,她家的后院与我家的厨房仅隔一道墙壁,我常趴在窗子上喊她名字,也在院子里招呼她要快点吃饭,不要误了上学的时间。年龄与我相仿的堂姐,我们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一起走进幼儿园,一起到村北的小学读书,又走出村子去外面读初中,所以这一近一远的两条路我俩几乎天天都要走。
去幼儿园的路几乎和去堂姐的路是同一条,但还要在多走一段距离,那个本来是村委会办公地点的地方,三边靠民房,一边临池塘,三间大通房,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我在这里背起了书包,学习和玩闹,很快明白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如果做不完是不像祖父布置的作业那样容易混过去,而如果你考试没考好,也会很快就传到了父母叔伯耳朵里。学校是敞开式的,对面是一个临岸水平生长的桑葚树,也不知它什么时候就长在那里,是谁家的树,总之桑葚熟了总是留不住。我们爬上那树,翻开叶子找桑葚,池塘水落,在树下跳起来抓住树枝就把桑葚摘下来,再高一点就捡了树枝勾住它的枝桠,照样能摘到,再高一点的桑葚就可望而不可及了。

村北的小学院子外面是田地和芦苇荡,还有一片低洼地,野花野草遍地。后来外村的小学,沿路的那片坟地静悄悄的,神秘,敬畏,恐惧,尤其是冬日的蒙蒙亮的早晨,一团雾气笼罩这那片漆黑,连粗大的大杨树也看不到了影子。还要经过一片片田地,种着棉花、玉米、大蒜、麦子,也有茄子豆角萝卜白菜等蔬菜,沿路的大杨树,茅根草和狗尾巴草,蝴蝶蜻蜓野兔,碗盘碎瓷砂浆,还有独自生长开放的不知名野花。我们三五结队的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并不觉得远,也不会无趣。
再后来读书的路渐越远了,交通工具变成自行车、汽车、火车、飞机。慢慢的归家的路越来越长,我离家越来越远,回去的间隔越来越久,更有时候回家也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事。进村的路,时时浮现我的脑海,逢年过节尤甚。当年转身就跑出家门的身影,现在是回来时父亲热烈寻找的眼神,母亲皱纹绽开的笑脸,归去时父亲不舍的相送,母亲别离的眼泪。

而村庄悄然无声在时光中迎接着每一个春夏秋冬,承载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坟茔又添新土,几家又添新儿。它无言的立在那里,从不曾失约,杏儿黄了又落,燕儿走了又来,岁月的青黄沉积在这片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如今我的村庄下面有着被人操纵的机器,有着纵横的管道,上面有钢筋水泥成群建筑和瞭望台,成群结队的货车开进来,黑亮的优质煤被运出去,土地再无余力承载村庄和人群,人们仓皇而急迫的搬离了那里,所有的挣扎都是无能为力的。大型机器进驻,轰鸣喧天,房屋被推平,池塘被填平,道路被埋没,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万千房屋移为了良田,瓦砾泥土间仅剩进村的路孤零零一条。
母亲带着我回去过两次,指给我看这里是胡同口,这里是三奶家,这里是大娘家,这里是咱们的门楼,这里是柿子树,嘴里念叨着都没了,都没了,尽是难舍和叹息……眼前我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变了,陌生、冷漠、冰凉,我再也分不清哪里是哪里,那漫天满眼的黄土,打烂年月的篱笆,阻隔了我熟悉的祖父的院子,祖母的小菜锅,玩耍的田野,纵横的小路。那片原本熟悉,无管距离多远,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的,都颓然夷为平地。

那个倔强的小女孩,家人宠溺的眼神,邻里质朴的关爱,亲切的欢颜笑语,那些悲伤离合,那些困境,那些往事,那些坦然,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都已随着这断壁残垣被埋没的了无踪迹。年少的我曾多次想过村庄的未来,无非就是如往常一样一代代一辈辈的交替,无论房子建成怎样豪华的别墅,人们怎么走了又回,我们祖辈就躺在不远的坟茔里,我们的父辈就在这里,我们的根就在这里。
如今村庄和我在隔了时间后,又隔了空间,再也回不去,从此一段往事没有了实体承载,只能封存在记忆里与我在这喧闹的红尘中寻求温暖,归去的那条长路永远留存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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