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源:北大国发院(ID:nsd-pku)
作者:姚洋,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
本文根据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姚洋的演讲整理。
民营企业危机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我个人最近对民营企业也做了一些调研和接触,结果很多企业家反映:当前可能是民营企业1992年以来最难过的时候。
中国经济在宏观上已经有过多次起落,以前民营企业家这种悲观程度的感叹很少,应该引起我们决策部门的高度重视,尤其是在外部还面临中美贸易战升级的情况下。
内忧外患凑到一起,对大家的信心影响非常大。如果我们不能及时地、科学地处置风险,特别是股票质押爆仓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下一步整个经济发展的压力会非常非常大。
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不是要呼吁政府救市。但如果我们既有政策不调整、不作为,对形势发展听之任之,下一步就很有可能大批量民营企业被迫平仓,平仓之后如果又被国有企业收购,就把国进民退的舆论也做实了。这不仅对民营企业的信心打击很大,而且会在全社会,包括国际上引发连锁反应。
不能拿宏观调控替代改革
我今天重点要讲的第一个问题是宏观调控问题。
过去几年,我们的决策者已经把宏观政策当成了结构改革的手段,这会造成结构改革没有实质性进展,却又人为地加剧市场波动,尤其是波动又造成对经济最重要的民营企业最受伤。
在经济学理论上,宏观政策的目标是熨平经济波动,让经济在自然增长率的上下尽量小幅度地波动,整体运行平稳。但在中国,宏观政策几乎变成了万金油,什么都能管,哪个部门都能用,称之为九龙治水都不为过。最后的结果是宏观政策不仅没有熨平经济波动,反而加剧了波动。
我们这一轮要回溯到2015年股灾造成整个信心崩盘,经济下行。2016年无论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都开始推动新一轮扩张。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债务都明显上升。民营企业的债务上升有时候和政府推动有很大关系。2017年12月开始,我们又开始猛烈地降杠杆,造成很多民营企业的债务还不上,个别企业家甚至选择跑路。
我们经过改革开放40年,很多改革确实到了深水区,不容易改。相比之下,宏观调控就相对容易执行和见效,毕竟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可控性非常高,中央政府也容易管。但不好的结果是我们越来越倾向于把宏观调控政策当成改革。
我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地方政府融资改革。
地方政府融资改革可以追溯到预算法改革。在此之前,地方政府不能负债。但过去20多年地方政府开后门,负了很多债。老开后门怎么办?干脆开一个前门,让地方政府可以合理地发债,发行自借自还的国债。全国人大每年定一个债务上限。比如今年是18万亿,各地方政府的举债总数不能超过18万亿。好像定了这个上限就万事大吉了。
上一轮积累的债务最后进行了债务置换,总额大概11万亿。2016年开始的地方政府这一轮扩张在机制上并没有任何改变,前门开了,但后门并没有关上,地方政府换个马甲又从市场上融了很多资。2018年资管新规一上来,银行不得不把表外业务挪到表内,有钱也不敢再借给政府,直接造成不少地方政府投资项目断供。项目一断供,下游很多企业都受到严重影响。国有企业本身有钱,融资容易,成本也低,受到的影响不大,但这对民营企业却可能是致命的。
这就是典型的用宏观调控来替代改革。中央政府出手紧货币,货币确实收紧了,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地方政府的行为模式。之前已经试过好几轮,结果都一样。宏观调控改变不了地方政府的行为,最后还经常伤及民营企业。
要改变地方政府的行为模式,需要伤筋动骨的改革,涉及到体制问题。在体制改革困难重重的情况下,相对最简单的改革办法是干脆承认地方政府有投资的需求,这在技术也可行。否则,地方政府想投资又被管制,就一定从市场上找空子,最后整个政府负债多少谁也不知道准确的数字。全国人大只管住18万亿的总额远远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是一个驼鸟般的策略。
如果我们承认地方政府有投资需求,同时给一个宽松的额度,地方政府就不至于再想各种变通之策。自从四万亿刺激以来,大家一说到政府投资就吓得要死,好像又要走老路,我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大家可以抱怨四万亿,但没有四万亿哪有今天的高铁?哪有各大城市的地铁网络?4万亿有问题,但也创造了价值,要客观看待。
我们要深入思考一个问题:咱们的货币是储蓄带来的,换句话说,这是我们的增长模式带来的,是我们劳动积攒的,一定要想办法花掉,不然巨额的储蓄也是洪水猛兽。管住货币、不让花钱不等于钱带来的压力就消失了,总额180多万亿的货币还在,泄洪的压力一点没有减小。如果说民营企业加杠杆太危险,国有企业加杠杆效率太低,那谁来加杠杆?只剩下政府能加杠杆。政府加杠杆也不是坏事。政府做的多是公共事业,会改善我们的消费和福利。
当然,最好的策略还是真正推进改革,把地方政府的行为模式改变。在没有深度改革之前,全国人大要把地方政府的债务限制放宽,尤其是做到总额和明细公开透明,至少中央能相对准确地掌握地方政府发了多少债,同时对债务规模有控制力,这在一定程度上能避免再用宏观政策来代替改革,最后造成恶果。
不要对货币莫名恐惧
第二个是债务问题。
中国的债务高不高?当然高,特别企业债务很高。但债务高并不完全代表我们的体系出了问题,并不能简单地归咎于乱发钞票,甚至像有些人说的整个经济增长都是虚胖,这样的判断太过谬误。中国经济的增长是实实在在的,高楼大厦、高铁都是看得见的社会进步。
中国的债务高、货币多,主要是和融资结构有关。我们的直接融资规模太小,社会融资每年增加十多万亿,但只有30%来自直接融资,来自股市的只有六千多亿,就像毛毛雨,作用不大。融资的主力还是银行贷款。银行每投放一笔贷款就相当于又创造一次货币。我们货币就这这么积攒起来的。在金融结构没有重大改变的情况下猛降杠杆,最后的结果就会伤及无辜。
这一点在本轮降杠杆中就表现得很明显,强行把表外业务挪回表内,但没有想过民营企业基本上就是靠银行的表外业务活着,转到表内他们就没有办法再借到钱。
我这里还想讲一点对经济学理论的反思:货币是中性的,这是美国芝加哥大学货币学派最主要的观点。但这个理论成立的前提是:市场是完备的。当市场不完备的时候,货币未必是中性的。
最近黄海洲和他的合作者的论文获奖。他们的论文就提出:货币可以看作股权。政府发货币就是给老百姓发股权,发太多的货币,就相当于把大家的股权稀释了。炒股的人都知道,很多公司都会增发股票,稀释股权。按理说你一稀释,股民们都应该跑掉,毕竟每一份股票对应的股权少了,价值低了。但为什么很多股民不跑,还继续持有,甚至买入更多呢?因为他相信这家公司未来还能增长,股价还能涨回去,股票对应的价值会再提高。对国家也一样,如果增发的货币能流向更加有生产力的部门,比如民企,经济增长就好,老百姓手里的股权虽然一时有所稀释,但股权收益还在不断提高。我们这一轮狠降杠杆,表面上把货币管住了,但实际上却把民营企业这样的好细胞又饿死了。我们在调研中发现有些民营企业的利润增长在年初时还很好,信心满满,花三十多个亿进行海外收购。结果猛降杠杆造成企业断供,七十多亿贷款还不上。最后在国内怎么也借不到钱,市值从将近500亿跌到不足200亿,面临被国有企业平仓的风险。好在加拿大还有分公司,最后通过海外融资度过了难关。
我建议大家不要对货币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这可能是降杠杆背后的一个根本性原因:总觉得货币太多要出问题,必须解决货币太多的问题。货币太多或者债务太多确实是有问题,但要通过艰苦的改革去解决,而不是简单地紧货币,关龙头,拨输液针。
在解决货币问题的改革上,国企改革要首当其冲。我们国企占用和浪费了太多的资金。徐高刚才的数据大家都能看到,股市从上市公司数量上看,民营企业居多,但市值只有7%。绝大多数资金还是流向了国企,而国企本来在银行贷款就很容易,成本也低。因此,不从根本上推进国企改革,杠杆不可能良性地降下来。
这都是我们在改革上面临的硬骨头,不应该、也不能再绕着走。
延伸阅读:吴敬琏最新演讲:中国经济很多基本问题没弄清楚
吴老近几年来一直在强调研究基础问题的重要性,并指出“中国经济基本问题没弄清楚,也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常常说这么三句话:开拓思想市场,研究基本问题,探索中国长期发展的路径,核心是研究基本问题。
我觉得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学界的同仁们对改革开放做出了很多贡献。但是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们,就现象答问题的多,对基本问题却常常研究不透。现象这个东西是多种规定的集合,而且是千变万化的。一个新的现象出现以后热闹一通,但浅尝辄止,没有把这个基本问题弄明白。过了两天,有某些因素发生了变化,有可能是一种很偶然、很次要、很短期的因素,导致现象表现有所不同,于是又来一次浪潮。这个浪潮又是这样,就事论事、浅尝辄止。当同样的事情以稍有不同的面貌出现时又觉得是一个新问题。因为对本质没有认识,所以新现象出现的时候,原来那些得到的认识不但没有深化,反而忘了,于是又重新来,每次都从零点开始,每次都走不远。”
(本文是野三坡中国经济论坛名誉主席、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吴敬琏先生9月15日在“第三届野三坡中国经济论坛”上的开幕致辞)
吴敬琏演讲全文:
欢迎大家来参加我们野三坡中国经济论坛,相聚一堂,讨论“提升城市竞争力”问题。我在第一届论坛上说了三句话的寄语,我想把这三句话作为对这次论坛的寄语提出来,就是“开拓思想市场、研究基本问题、探寻中国发展的路径”。对于我们这些关心、支持、推动中国改革和发展的人们来说,这三句话里面,最重要的就是“研究基本问题”。
因为中国经济社会处于转型时期,我们面临的问题非常的多,有很热烈的讨论,也有很多成果。但是往往流于现象层面的讨论,就事论事,对于基本问题、对于问题的本质缺乏透彻的理解,因此没有形成一些大家都能够认可的共识。因为基本问题没有弄清楚,也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就以我们这次论坛的主题“提升城市竞争力”来说,它包含的问题非常多,譬如农民工的市民化问题、城市化的资金来源问题、城市公共服务均等化问题,等等。这些问题已经讨论了十几年了,但是对于基本问题没有深入地讨论,没有形成共识。
譬如说,对城市的规模问题有很多讨论。有的人认为,城市规模应该越来越大越好;有的人认为,中国的大城市病已经很严重了,所以要发展小城镇。各执一词,言人人殊。这里牵涉到一个根本问题:到底城市化的功能是什么?这个问题没有深入地讨论。所以对于城市规模问题,就很难用一套经济学的共同语言来进行辩驳。
有些人认为,城市规模和城市竞争力、城市效率是正相关的。他们可以举出一些例子,把一些城市规模和效率做一个回归,证明了二者是正相关的。但是,就像我们经济学走过的道路一样,用回归来分析问题,发现两个变量之间是正相关的,并不能证明它们是因果关系。
十多年以来,在城市化的功能问题上,人们的看法不断地变动,至今也没有一个能够说服大家的解释。在21世纪初期,城市热衷于大投资,出现了一些学者所批评的“造城大跃进”。当时的说法,城市化是投资的主要来源。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些消极现象,一些城市用海量投资搞“形象工程“、“政绩工程”、搞大城市铺摊子,等等。
于是,后来的说法变化了,说城市化的功能主要是扩大内需、拉动消费。2012年中国经济增长速度有所下降,但是2013年第一季度城市住房销售增长了60%多,从而把经济增长速度拉上去了。于是就有人做了理论上的说明:农民进城以后需求增加,于是商品房的销售大幅度地提高,城市建设投资支撑了经济增长。
后来,经济学家发现这里面有一个概念上的误区。经济学所说的能够支撑增长的需求,是有购买力的需求,不是那种心理上的需求。农民进了城以后可能想住上和城市人一样的大房子,但是根本的问题在于他们收入有没有增长,有没有钱,否则这种心理需求并不能够变成经济意义上的实际需求。
到了2013年、2014年,流行的观点又变了:城市化是工业化、现代化的自然结果,不能够靠城市化去推动工业化和现代化,因而不能人为推动城市化加速。
在那个时候,我对这个问题也做了一些研究。我发现,我们这里对城市化功能的看法,跟国际上经济学家主流的看法有很大的差距。2007年哈佛大学教授格莱泽写了一本书《城市的胜利》,对城市化功能做了一个很简明的界定:因为人们在城市里的聚集,使得他们能够进行思想交流,于是城市就成为创新的发动机。他从历史上讲起。古希腊时代,学者们在雅典的柏拉图学园里进行交流,发展出很多新思想;文艺复兴时代,画家们在意大利的一些城市里聚集,绘画技术有了很多新发展。他一直讲到硅谷。这书给我很大的启发。
2010年我们在做“十二五”预研究的时候,邀请了几位世界著名的经济学家,包括美国经济学家保罗·罗默(Paul M.Romer)。罗默到北京进行考察,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做了一次关于城市化的学术报告。他说,当人们在城市中聚集,人和人之间面对面交流,能够促进新思想(ideas),所以城市化的功能就是产生新思想、新技术、新制度。他说,因为城市化有这样的功能,所以人们聚集的密度越大,效率就越高。
对这一点我不太同意,我跟他讨论的时候,就讲了我们在苏州的调查。苏州好不容易从西部地区引进了一些人才,几个月以后却跑到上海去了。苏州认为,因为上海是大城市,各种文化设施都比苏州强。其实,那时候苏州已经规模很大了,而且上海近在咫尺,可以很近便地享受上海文化。我们调查发现,问题不在规模,技术人员说主要的问题是苏州闭塞,在这里待几年以后技术水平就赶不上了时代了,而在上海技术水平可以不断进步。所以苏州主要问题是来者不拒,专业太多,于是同专业能够交流的人数太少,达不到提高技术水平的临界点。
罗默说,我的这个意见非常好,除了要发展城市之外,还要加上一条:专业化。
我后来到广东去讨论这个问题,就说了一个意见。金融因为涉及到的专业太多,要达到临界点,城市的规模就要很大。所以金融中心越大,城市的规模越大。纽约是世界金融中心,有一千万人口。但是制造业不一样了,它和其他产业之间的关系就不那么密切,所以美国波音商用飞机的生产基地就在西雅图的小镇上。还有商业,原来要在大城市里,网络发达以后也不需要在大城市了。
因此,基本问题搞清楚了,就有分析框架来研究城市规模问题,而不是简单地说城市规模越大越好,或者城市规模越小越好。所以我认为,城市化的基本问题需要讨论,这样一些具体问题才能够讨论清楚。
同样,中国经济也有很多基本问题没有进行深入地讨论,没有建立起清晰的分析框架。有许多名家参加本次论坛,我希望大家能够在一些基本问题的深入研究上取得成果,能够形成一些分析框架,以此来分析我们的具体问题。也衷心希望野三坡中国经济论坛能够持续地办下去,不断地为我们国家的改革和发展作出贡献。(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构成投资意见,并不代表本平台立场。文中的论述和观点,敬请读者注意判断。
本文章只做分享学习交流用,不涉及任何商业用途,图文版权属于原作者所有,如涉版权问题请加微信fdgyedp沟通,一经查明,立即删除。)
推荐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