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植物园的玻璃穹顶氤氲着水雾,恍若春神遗落人间的翡翠盏。推开温室门扉的刹那,我恍若踏入上古的《九歌》。温润水雾裹挟着南国风韵扑面而来,满室幽香在暖流中织成锦缎,轻轻拂过面颊。抬眼处,千朵兰花自三丈高处倾泻而下,悬垂的蕙草在氤氲里舒展着流苏般的花穗,这“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兰花瀑布,竟比李白诗中更添三分仙气。
大彗星兰的星芒在叶影间忽明忽暗,那些象牙色花瓣卷曲如天间的逗号,花距长达三十厘米的奇特构造,仿佛仍在等待某种消失的飞蛾前来投粉。郑板桥“兰为王者香”的题画诗悬在心底,而眼前这株杏黄兜兰恰似遗落人间的金步摇,明黄绶带般的唇瓣上缀着紫檀斑点。
文心兰的狂欢最是惊心动魄。细碎的金瓣浮在池面,与天光云影共徘徊,竟分不清是兰生水中,还是水漫兰丛。恍若杜牧笔下“银烛秋光冷画屏”的意境。当水镜倒映出一重花影,庄周梦蝶的哲思便在“水中花、镜中花、幻中花”的交叠中苏醒。
《孔子家语》有言:“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这品格在兜兰身上体现得尤为透彻。其花萼演化成囊状,如同谦谦君子虚怀若谷,唇瓣化作舫舟模样,暗合“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襟怀。那些被水雾浸湿的叶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翡翠般的光泽,让人想起张九龄“兰叶春藏蕤”的诗句。而万代兰的根系裸露在空中,以最坦荡的姿态拥抱阳光雨露,恰似郑板桥笔下“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竹石风骨。
移步至“流光溢彩”展区,忽见一捧兰花花束自虚空垂落,细看原是园艺师用铜丝悬起的空中盆景。万代兰的深紫花瓣则是夜色酿就的醇酒。最妙是瀑布顶端几株素心建兰,玉色花瓣上沁着翡翠脉纹,恰似王羲之洗笔池中游走的墨韵。悬空的云朵装置上,万代兰的蓝紫色花序如烟似霭,鸟巢蕨蜷曲的新芽仿佛待孵的翠玉。那些悬在空中的蝴蝶兰云朵,每片花瓣都是凝固的蝶翼,让人想起李商隐“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惘然。
玻璃幕墙外,春阳正将郁金香的杯盏斟满琥珀。步出兰室,忽被郁金香的海浪席卷。千万朵霓虹在春风中翻涌,红如玛瑙,黄似琥珀,紫若烟霞。成片的郁金香如打翻的调色盘倾泻而出。那些明艳的异域美人摇曳着绸缎裙裾,仿佛弗拉芒画派调色盘倾翻在早春的原野,孩童追逐着彩虹般的花毯,游客拿起手机捕捉流光。
原来生命的华章从不在曲高和寡,而在万千姿态各自成全。她们开得那样炽烈,仿佛要把整个春天的光热都吸纳进花瓣里,这铺天盖地的绚烂与方才兰苑的清雅恰成绝响,仿佛梵高遇见李白,油画遇上墨笔。前者是梵高笔下燃烧的向日葵,后者则是八大山人墨色里的空谷幽兰。但比起兰花的清贵,这些热烈的色彩倒像是对人间烟火的温柔妥协——一个教人仰望星空,一个令人眷恋红尘。
暮色将合时回望,玻璃建筑已成水晶宫阙。忽悟兰花之道,不在孤芳自赏,恰似那瀑布甘愿粉碎玉身成就飞虹,杏黄兜兰以稀世之美唤醒守护之心,空谷幽兰终要化作人间清供。郑板桥画兰时常题,“一香已足压千红”,此刻方知天地大美,原是同气连枝的合唱。我们何尝不是时光里的兰草?或绚烂如郁金香坦荡盛放,或清雅如文心兰静守本心,重要的从来不是活成标本馆里的传奇,而是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认真开落。
供稿:肖亚光
编辑:卞欣可
编审:方思源
推送|总721期 2025年第3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