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地处柬埔寨暹粒县北,旧为高棉王朝都城,今指吴哥通王城(Angkor Thom)、吴哥寺(Angkor Wat)及周边古迹群,航班四小时可至,时区一钟头为先。年初,某同事往吴哥采风归来,观其成片,恢弘古奥,尤以一张俯瞰吴哥为甚。神庙寂于流年,苍林散于光影,一眼惊鸿,教余魂系神牵。适逢假期将近,闲书群内漫谈出行,心念一动,机票酒店通关牒,半夜即敲定行程。又待日更月替,容易盼得行期。及至,已是星繁紫幕、月明中天,见棕榈植被、斜屋矮墙,一一俱是热带风貌。出,未见公共交通,乃扬一Tuktuk车去之。其时夜凉风清,始觉闲适静怡。

欣赏吴哥的第一景,自然要从最负盛名的吴哥寺日出开始。出城往北沿护城河而行,但见晨光微曦,河面如镜,红日穿透紫色的天幕将Angkor Wat映射在护城河的水影里,千年的时光用这种方式向你张开双臂。于是你踏上陡峭的阶梯,梭行幽暗的回廊,倚靠残损静谧的院墙,遥想千年前苏耶跋摩一声令下,高楼平地起。

欲赏日出之盛者,不独于吾。吴哥寺内游人如织往来,群聚池岸,长枪短炮,俱对金乌,一时人头密集,较之天朝亦不遑多让。一位僧人一袭白衣,独自盘坐在廊阶尽头,中心主城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周围有人来来往往,他只专注于在他的神前匍匐。红尘多熙攘,不动自在心。


很多神像在战乱中被砍去了头颅,有人在一尊完整的佛像周围供奉含苞的莲花。天女含笑在熙光中曼妙起舞,护卫兽遗失了同伴,孤零零地守在神殿前。湿婆之舞尤清晰可见,而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华盖树下,开出了一抹新艳的红花



午后下了一场急雨,Bayon在浓厚的云层下更显神秘。这座寺庙周身刻满传说里的情节,神与魔一同将大海搅拌成乳汁,提炼出的长生之水却被神族使计独自取走。寺顶都被塑成四面佛梵天的模样,每一面都向世人微笑。原本供奉神像的某一间石龛里,竟然有一位修行者在打坐,手持宝珠膝盘莲花,发髻上插了一支孔雀翎。游人对着他咔嚓咔嚓拍照,飞虫和黑蚁行走于他的手臂,而他始终没有动过,仿佛和其他石佛一样,从亘古坐到了如今。




相较于Angkor Wat 的端庄,Angkor Thom 则更为古艳。王城遗落在丛林里,一不小心就撞上千年前的鬼斧神工。建造这座城池的国王一定是个不怕寂寞的人,所以他的居所可以不像故宫或凡尔赛那样,处处都是人为的痕迹。在这里,你遇不到人的故事,因为你所听到的,都是神的呼吸。




Banteay Kdei和Sras Srang是对门邻居,有意思的是,前者的意思是“僧舍之堡”,而后者是“皇家浴池”,莫非围观皇室洗澡也是僧人们修行的功课之一?当然,它们原本的用途都湮没在变迁的岁月里,“僧舍之堡”里不再有僧人居住,“皇家浴池”也走入民间,成为孩子们的嬉戏之地。




顶着正午的太阳出行的好处就是真的没什么人和你抢镜头……好比豆蔻寺(Prasat Kravan)就应该像豆蔻少女一样养在深闺人未知,而用作葬庙的茶胶寺(Takeo)也应避除人烟,只谈生死。大约是对爬上近90度阶梯的奖励,竟在高台边邂逅前人留下的笑脸。转过Chau Say Tevoda之后,又遇见工人正为Thommanon梳妆,这座神庙披灯挂炷,将于今晚,见证一对新人的婚礼。



走进Ta Prohm,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古墓丽影》会在这里取景。造物之手在此不遗余力地彰显它的匪夷所思,白色的树干在褐色的砖石间肆意流泻,仿佛不经意地凝聚成猴神与蛇仙的模样,又仿佛它们本就是哈努曼与纳迦所化。于是你想,大约是千年前居于此间的人们触犯禁忌,天神便洒了一把种子,巨木破砖裂石而出,轻易摧毁了文明。







Phnom Bakheng不愧为吴哥“日落最佳观景点”,会当凌绝顶全城收眼底。盛名之下必有人头,五点不到,山顶上就架满了等候红云的长枪短炮。一位老导游坐在石阶边,用一口带广东口音的中文,跟他的台湾客人说内乱往事。他管那段时期叫饥饿时代,因为饿,所有人都出来抢劫。那时他女儿生孩子,他偷渡到越南买牛奶,回来要埋在地下,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取一点,不然会被一拥而上的饥民抢走。他说,你看现在柬埔寨的老人很少,大多男人是40岁以下的,老人都死在动乱中,剩下的都是孤儿寡妇。吴哥很多损毁,都是在那个时候被人偷来卖掉的。这几年大家不饿了,才开始维护吴哥。他又说,国家要3000美金,才发导游证,他以前付不起,不敢穿导游服,只能偷偷接客。那时他想看吴哥,于是等中午客人去吃饭避暑时,溜近城墙里去看。他说我这样也是贼,不过我不偷人财物,我靠自己的劳动力吃饭。然后他又笑笑,说很想回去看一看家乡,依稀记得家乡叫广东普宁,在哪里不记得了。后来天阴欲雨,我终于也没有看成日落,却已深觉满足,此行不虚。

头一日还在跟朋友感慨,柬国没有人像样地读书,次日便在Preah Khan遇到一位大二在读的学生Thea。Thea的英语和中文说得很好,在学校里主修历史,课程中有一项是帮美国人一起修复古迹。不上课的时候,他会到各处古迹里充当导游,不全是为了赚钱,“可以练习语言和历史”,他说。Thea告诉我,Preah Khan过去也是大学,王后从幽暗的居所里走出,穿过学者遍布的石廊,走进国王为她建造的图书馆。这座图书馆里曾经存放了大量的梵文古籍,而今只剩下空落荒芜的骨架,安放于此的圣剑也不知何踪。彼时还会有少女在这里舞蹈,跳得好看的被送进王城Angkor Wat,跳得不好的则留在图书馆读书。Thea知道每一处适合拍照的位置,知道每一个隐藏的故事,他知道人们想要看什么。我问他,毕业后会做什么?他说想留在这些寺庙间,继续修复吴哥。





看见Angkor Wat上方厚重的阴云时,以为今天的日落又要泡汤,不想吴哥再次展示了它奇诡的魅力。坐在城内的高台上,头顶是雷神因陀罗推动他的战车轰隆前行,而太阳神苏里耶则在西方张开了他的眼睛,他在转身离去前将金色的战衣披在吴哥身上,因陀罗笑他多情,一边用闪电催他离去,一边却放慢了脚步,等候他收起最后一缕光。

在tuktuk车上颠簸了近三个小时,终于到达被众人推荐的Beng Mealea。这座乱石倾颓的寺庙至今无人知晓它的来历,若非当地的小孩带路,甚至不知要从何而入。它是这样的衰败和荒芜,却凭借这种未可知的神秘,吸引了猎奇者前来一窥究竟。然而较之这堆没有生机的石头,更吸引我的是混迹于此的孩子们。他们没有读书,在废弃的古迹间登高蹿低如履平地,见到东方面孔,会用中文说“姐姐,走这里”,可你同他们多讲几句,他们就没有言语同你对答。在等候你拍照时,他们会挂在树藤上自娱自乐,又把手指从树洞中伸出,对着瞄准枯木的镜头,比了一个v。我逗他们:要不要吃糖?他们逗我:牙齿不好,不要糖,要美金。




四日期毕,不舍依依。未见吴哥,不知其美,但见吴哥,不知其何以竟有此美。文明璀璨,纵千年而舞影依稀,自然异绝,弹一曲即倾颓人力。神魔已逝,传说飘零,惟余巨石散乱,枯木盘桓,一抹微笑遗世独立。是以后人往复,迷失迷醉,问渺小如此身,将安放于何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