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刚,衡庐书院(筹)历史及文化方向导师,著名历史学者。刘刚老师系江西南昌人,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现为自由写作者、独立学术人,著有《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通往立宪之路——告别晚清的近代史》、《自由的款式》、《中国近代的财与兵》等等。
近代化的中国政权,丢了天朝上国的行头,没了道德文章的嘴脸,终于露出了权力本质的两颗门牙:财权和兵权。《李鸿章做“局”》选自刘刚老师的经典著作《中国近代的财与兵》,由刘刚老师亲自录音讲解。
从上海开始
中国近代工业是由曾国藩开山,李鸿章来做“局”的。开山嘛,好说,也就挂了个帅开了个头,可做“局”就难了,不停要将“局”一个个做起来,还要做下去,不管做得顺手还是不顺手,你都不知道几时能收手。李鸿章就不是一个能收手的人。
从1862年开始,李鸿章一共做了多少个“局”?你要不去数一数,还真是说不清楚。他做“局”,先从上海开始,做了个洋炮局,接着在苏州,还是个洋炮局。他那时,已知道洋炮厉害,要造了洋炮去攻打太平天国,而造炮,先要做个炮“局”。
不久,他就发现,造炮不算什么,关键在于机器,最要紧的,还是制造机器。为此,他买下上海虹口一家美国商人的旗记铁厂,筹建江南制造总局,生产枪炮、弹药、军舰,后来还炼钢,以此拉开了中国工业革命的序幕,建立了近代国防工业体系。
当时,李鸿章有一个心结,从军事上来看,将国防工业体系放在沿海一带并不安全,应该往内地迁,但从经济上来看,沿海一带交通方便,除了成本上比较划算,还因其处于近代工业化的前沿,能跟上发达国家的发展。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经济观点领先,尽管提心吊胆,也没往内地迁。
不过,他在署理两江总督任内,还是将苏州洋炮局迁到了金陵,改名为金陵机器局。经此一改,他的眼光也就从军事转向工业,开始以工业为主导了。
亚当斯密《国富论》中有一观点,他说,城市兴起于贸易,两地、乃至于两国之间的贸易,都是水运最为便宜。所以,城市兴起,要么靠近河流,要么就在出海口。他算过一本账,在比较了陆运和水运的成本以后,得出一个结论:假如世界上只有陆运,那么从伦敦到加尔各答的贸易就无法进行,因为没人能经常承担陆运高昂的成本,而有了海运,贸易就可以在这两地之间顺利进行。
海运使贸易全球化,别说从伦敦到加尔各答,就是从伦敦到上海,贸易照样开展起来。五口通商以后,为什么是上海而非宁波取代了广州?就因为整个中国都要出海,而长江,就是中国出海的大动脉,上海则在长江的出海口上,若要拉动整个中国,还得上海。
上海原本是个小渔村。吴淞江源出于太湖,东流入海,有一条支流叫“上海浦”。为什么叫做“上海”?因那支流由南而北,北“上”入吴淞江,经由吴淞江出海,所以,叫“上海”。还有一支流,由北而南,南“下”入吴淞江出海,故名“下海”。
水主财,要靠水运,“上海”因黄浦江水运而兴,“下海”由吴淞江水枯而衰,以至于连地名都不存在,不光“下海”的地名消失了,就连吴淞江在上海一段的名字也改了。上海开埠以后,有英国商人沿吴淞江溯流而上到了苏州,就把吴淞江叫做“苏州河”了。1848年,英领事与上海道台订立扩大租界协议,便将吴凇江正式更名为“苏州河”。
李鸿章来到上海时,吴淞江已改称“苏州河”了,李鸿章在这里,扼苏沪(苏州与上海两地),控江南,以夷为师,发起洋务运动。运动始于李鸿章收购了一家美国人的铁厂,美商旗记铁厂,并以此厂开办江南制造总局。美商旗记铁厂,原址在虹口,那时,虹口被划为美租界,李鸿章在此做局,美侨本来就反对,不幸,又发生了一起炸弹爆炸,他只好迁局,他早就看好了一块地,在黄浦江的上游——浦西。那里有一座庙,叫高昌庙,他将虹局迁往高昌庙地区。
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将虹局迁到华界新区去呢?李鸿章办虹局,有抗旨的嫌疑,因为朝廷在虹局开办前,就已下谕李鸿章调人、机北上,于天津开办机器局,李并未遵旨,反而加快了开办虹局的步伐,将虹局从生米煮成了熟饭,再来奏请。他还请了他的老师曾国藩出马,两人一起上奏,会衔《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两人一说,便将此事搞定。此折,还附有《唐国华赎罪片》,这位“唐国华”,便是虹局开办的贵人。那时,唐在海关任通译,有人告他敲诈勒索,被丁日昌关押起来。恰好李鸿章派丁办虹局,便请唐来帮忙,唐欲赎罪,愿捐银买下铁厂。故李鸿章附片为其开脱。
至于李的那篇奏折,奏折内容多处不实,明明厂子只有三十几台造枪机器,偏说有四十余台;明明购厂之价为六万两,偏说四万两。
朝廷要机器,李鸿章说,机器可以给,就局中机器仿造一份,运往天津。又以“器物繁重,非历年累月不能成就,尚须宽以时日”加以婉辞。朝廷要人,他干脆就说:人“不能离沪北上”。朝廷一连向他要丁日昌要了四次,他都没理,他说:“中国可无李鸿章,不可无丁日昌,搞洋务就得靠丁日昌。”
曾国藩明知奏折在关键问题上语焉不详,且多有不实之词,还愿意一同上奏,丁日昌熟悉内情,说虹局:论创议应归曾李两中堂主政。
那时,捻军横行,僧格林沁战死。李鸿章知道,朝廷最迫切的,还不是要他的兵工业北上,而是要他出兵北伐,去剿捻。剿捻,乃当务之急,出兵,他义不容辞,于是大举出动淮军主力。他更知,当时淮军之所以能战无不胜,并非淮军本身有多么精锐,有多么能征善战,而是因为淮军有兵工业支撑,以枪炮胜刀矛,战争从根本上转型,军工乃胜利之本。
要他出兵可以,要他输送枪炮也行,但要他拱手交出兵工业却没门。老师曾国藩是一面大旗,他要高高举起,他自立于军工,老师未竟之业,他要做下去,也只有他能做下去。他与老师“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此乃兵家心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鸿章不止一次以“我知”者称赞老师“深谋远略”。老师教他“迂缓”,他心领了,说:“非老于兵事者不能道其只字”。
对朝廷命令,两人以“迂缓”二字,一唱一和。朝廷要曾氏北上剿捻,曾氏迟迟不动,自称“迂缓”,奏请“收回成命”,“另简大员”督师,曾氏心目中,那“大员”已非李莫属。同样,朝廷要李鸿章赴南京接替曾氏,署理江督,李亦以系当以例避为由推辞。当时的两江总是湘军的地盘,基本上由湖南人出任总督,但总督里面,当时有一个是上海这条线,当时属于李鸿章直辖,像李鸿章的直辖市一样。朝廷是想在他们之间制造一些矛盾、分歧,让他们来互相争权,对于朝廷的意图,他们心里非常清楚,但在处理这个事情上,也不能抗,也不能争,也不能反对,所以他们用两个字“迂缓”,用实践来说明一切。当时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来看,天津比上海要重要得多,因为那时的天津是天子的渡口,北京的门户。近代军工业,洋务运动一兴起,站在朝廷的立场上,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到天津;站在以中国为本位看待中国的工业革命,兴起的洋务运动,以长江居中,上海是最为重要。所以站在中国的立场和当时朝廷的立场,这两个有一定的差距和分歧。李鸿章没有去天津办理军工业,朝廷这一块也没放下,让崇厚在天津办了天津机器局。
1867年,天津机器局开办,和江南制造局几乎同时,一南一北便开始了。中国的工业革命从此开始,始于商战合一,走向军工一体。中国近代城市文明的兴起,多半也留下了兵工业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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