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江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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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
吴晓求,江西余江人,1959年2月生。著名经济学家,金融证券研究专家。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金融与证券研究所所长,金融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证监会第九届发审委委员,中国金融学会常务理事。他是中国证券理论研究、证券教学和教材体系的重要开拓者,是中国最早培养证券研究博士生的导师。在宏观经济、金融改革和资本市场等领域有深入、独到研究,是中国经济学界在资本市场研究领域最有影响力的专家之一。
以下为吴晓求教授在第四届赣江金融高端论坛上的演讲实录:
今天的主题叫“科技金融与金融监管如何构建适应新经济的金融生态”,这个标题非常长,实际上有专业背景的都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过在论坛上讲金融问题还要反复琢磨用什么词,琢磨会不会引起误解,这也是让我非常忧虑的事情,所以我就用了这样一个非常长的题目。首先中国金融问题是当前大家特别关心的一个热点问题,有时候我也想不发表看法,现在讲多了,总是不好,讲多了也怕人家挑出毛病,如果讲得滴水不漏也挺难的,但是我想我毕竟是个研究金融的教授,如果是研究经济学的都不讲。我前天在亚洲论坛上,他们也要我讲金融问题,本来大会是讲中国宏观经济,宏观经济讲的多了,就讲金融问题。
今天肯定不能讲宏观经济了,只能讲中国的金融问题,所以对当前的问题,我总觉得我作为金融学的教授、教师、研究者,我认为有责任把我的所思所想、考虑的问题以及我的判断讲一讲。当然我会最大可能站在一个理性的、客观的研究者,一个金融理论逻辑的角度去思考分析一些复杂热点问题。首先我在想金融是做什么的,也就是说金融的功能是什么。
金融的功能,在座的很多都知道,从金融功能的角度来看有六大功能,这个概括虽然有不同的看法,但大体上把现代金融的功能表达得比较清晰。无论是从它的跨期资源配置还是财务管理还是从它的便捷安全支付线上体系和功能,以及着眼于未来的风险配置等等这些金融功能来看,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金融体系中,它的特点是不一样的,它的功能权重和发挥功能的顺序也是不一样的。
在一个相对传统的金融体系下,我们知道它非常强调融资功能,同时还特别强调商业银行的融资功能以及特别重要的地位。因为在这样的金融体系下,市场化的能力是比较弱的,就是脱媒的力量不是很强大、速度不是很快、效果不是很明显,市场化的金融仍然处在相对弱势的地位。当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之后,特别是经济的市场化程度作为这个国家金融体系基本特征之后,它内在地提出一些脱媒的要求,也就是说金融融投资活动都会开始去中介化,我们上研究生的时候,这些理论基础架构讲得非常清楚,当时我在上研究生的时候,因为中国没有出现金融的市场化迹象,当时以为这是天方夜谭,但今天的中国已经非常清晰了。金融脱媒加快了金融的市场化,特别是资本市场的发展,这是它的理论基础,资本市场发展理论基础主要来自于脱媒。
基于这样一个变化,你会发现金融的功能结构以及它的重要性地位会发生一些变化,也就是即使在今天的中国,虽然市场化程度还在过程之中,应该说远远没有完成,或者说才开始,但是你还是会发现金融功能在悄然发生变化,也就是说今天的中国金融业态已经多样了,虽然融资仍然是大家对金融认知中的一个核心元素,但是中国的金融显而易见除了为实体经济与社会经济运行提供融资的行为、这样的活动,很重要的是,它已经开始着眼于未来了,而且财富管理的功能正在上升,这里面很重要的是金融结构发生了重要的变化,金融结构变化动力来源来自于脱媒。
金融结构变化预示着金融功能的变化,最近易纲写了一篇关于金融结构变化的文章,和他以前写的那篇文章是一脉相承的,实际上也和我两三年前写的一篇长篇的关于金融变化的文章也是接近的,我不知道那篇文章是不是发表在财贸经济,那篇文章写了我一个月,在财贸经济登了一半,我说一半不行,后来就在智库全部登了五十页,有七八万字。一篇文章七八万字也是非常辛苦的,核心是探讨中国金融结构的变化以及支出结构变化对整个金融体系带来了什么,显然带来了功能的结构调整。融资包括市场融资、通过商业银行中介的融资。
今天中国的金融集融资,财务管理,也包括财务管理为一体开始朝着现代金融体系迈进的金融功能。这里我想强调的是,中国金融体系多元性已经形成了,我们回不去单一金融的时代。这个非常清晰,谁也别指望让中国金融体系回到原来的单一的状态,单一的状态看起来是会有效率、看起来没风险,看起来好监管,但它实际上是一个风险存量化,风险越来越大,效率非常低的一个金融体系,而且满足不了今天中国无论是实体经济、中小微企业还是所有的金融需求者,它满足不了他们多元化的金融需求,金融本质是供给,它必须满足人们多样化的需求,所以它只有通过改革才能完成。
满足多样化的金融需求,所以金融就要创新,创新非常重要的动能就来自于市场化。这是我说的第一个意思,就是我们回不去,我们也不想回去。中国金融必须走业态多样化的道路,因为它的底层是来自于呼唤多样化的金融业态,人们是需要这种需求的,金融应该满足这种需求。
第二个,金融的效率。我在一个月前的江西财大校友会深圳会上讲过类似的看法,只不过今天的背景不同,背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时是纯粹就理论而理论,今天有很多针对性。有时候效率还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说金融结构变化以及功能的提升是通过市场化来完成的,那么效率提升、金融功能的效率或者金融效率提升是需要科技的力量,需要科技的渗透、科技的重构,金融科技重组以后会使得金融的业态发生重大变化,所以金融业态的多样性和科技有密切的关系,所谓科技金融和金融科技就是起这样一个作用。因为实际上它虽然没有改变金融的功能,它也不能创造新的功能,但是它可以提升效率,这是非常重要的。
在科技与金融结合之后,出现了金融科技,实际上在我看来,金融的效率和金融的科技有密切的关系,我们要高度地认识到科技对中国金融的巨大价值。我们没有必要过多地指责金融科技给社会带来的一些不确定性,虽然它带来新的不确定性,但是它以更高的金融效率可以覆盖掉带来的不确定性,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去得出很多违背常识的结论。比如我们现在有一些说法,有些时候总会让人觉得它背离了常识,金融还是有很多常识的,我们不要背离它。
比如说,金融科技或者科技金融,有人说这两个不同或者一样,我觉得科技金融更加贴切,比如说它带来了新的更大不确定性,比如它诱导了年轻人的过度消费,比如说它带来了新的套利等等。这些说法还是挺多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后面我会谈到监管,总体上看到科技对传统金融的植入、渗透或者重构,对金融带来积极的正面作用、进步的作用远远大于可能带来的消极的作用。任何一种创新也包括金融创新都会带来新的不确定性,但是它带来新的不确定的前提是它可能远离了或克服了或减弱了传统金融的风险,它不可能在传统金融风险上叠加新的金融风险,如果叠加以后,这个就不叫创新,会使整个金融秩序出现严重的问题。其实很多可以做案例的分析,就是说风险不是叠加的。
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一定要重视中国金融的改革发展中科技的重大作用和巨大价值。在这里面,科技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它使得中国金融在有些方面的效率大幅度提升,当然科技金融最重要、最成熟的表现是改进了支付的业态、大幅度提升了金融支付的效率,甚至使得中国支付体系和支付手段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我们应该看到这是它的巨大的价值,当然科技特别信息技术、通讯技术对支付的变革是显而易见的,我们要看到这场科技金融所带来的金融革命,要看到它深远的价值。
很多人对这种深远的价值看得比较短,因为这些价值不会在短期内发挥作用,必须经过一个比较长的时间,就像2000年无论是学界还是舆论都会把互联网看作泡沫化的东西。但是没有看到20年以后互联网对人类经济的活动、社会的变革起了多么大的作用,2000年前后并没有太多人看清楚了,只有极少数人看明白了,这是人类未来的方向。有时候并不是发表意见的人很多,意见就一定正确。我还是回到20年前互联网的评论,那时候没有太多人认为它有什么意义,泡沫是一个代名词,今天几乎没有人否认互联网对经济社会运行的巨大影响。
我想科技金融有类似的特征,今天仍然招到了一些诟病,但这些诟病有一些是没有理解它的深远价值,传统的金融因为技术约束的原因、由于观念和体制的原因,它是比较物理化的,它受时空约束非常严重,而且它会把认为这种受到时空约束的东西看作是永久不变的,实际不然,这种受时空约束的东西终究会被技术淘汰,技术会拓展它的空间,技术会跨越时空约束,这就是技术的重要性。
今天我们已经看得非常清楚。金融活动完全可以以高科技为载体,不要以为以高科技为载体就一定会出现重大的危机,这里核心在于你如何去识别风险,以及如何构建一个充分的、以大数据为平台的征信体系,未来一定是走向这点,所以今天看似是缺陷的东西,未来未必就走不下去。因为它的力量来自于科技,它来自于人们的需求,金融的创新有没有生命力是来自于社会需求的,当社会有强烈需求的时候,它是有巨大生命力的,我们不能为创新而创新,所有的金融创新来自于实体经济的需求、来自于社会需求,它呼唤了这种金融服务、呼唤了这种金融工具,你当然要为之创造来适应这个时代的变化。况且金融的效率除了可以看到的包括支付的便捷,还包括跨越时空的限制,这都是金融效率的重要体现。
金融效率的另外一个体现是要让更多的人、更多企业获得与他的信用相匹配的金融服务,虽然企业和个人因为一些差异可能在金融服务上有所差别,比如价格上的差别,我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也不要指望连价格都是一样的,网上有很多对我的观点的批评,说我是站在资产阶级一方,我是想说金融的价格是信用的函数,也是风险的函数,我们必须尊重市场的规律,你提供不了足够的信用凭证,当然就要付出比较高的资金成本,这是匹配的。
尽管如此,当然我也不希望基于这种理论得出高利贷的结论,虽然有人说高利贷有它深层的需求,但我不支持这种观点,我认为高利贷至少是社会的寄生虫。所以金融的普惠性也是金融效率的重要特征,我想说这个意思。我们要想办法,让金融改革创新拓展它的服务面,不能仅仅停留在大企业、富人的层面上,我们必须通过创新技术、改革,不断地延伸它的服务链条、服务群体,传统金融的长尾客户是很长的,因为人进入到它视野服务中非常难,有很高的标准,中国大多数人达不到这个标准。
不是说传统金融不能服务于他,其他的金融业态就不能服务于他,我不这样认为。你服务不了,创新金融业态服务于他可能成本会高一点,但也是可以忍受的范围,我认为这是重要的一个方向。中国金融的改革一定要在普惠性方面迈出坚实的一步,普惠性除了政策安排一样更重要的是技术变革,是业态的变革、业态的多元,技术变革、业态多元单靠政策的引导去完成金融的普惠性是难以为继的,这里面有巨大的成本约束,金融是要讲成本讲风险的,一旦成本很高、风险很高,一旦收益难以覆盖它的成本,在一般情况是不能维持的,你不能维持就是这种金融制度和金融结构本身完成不了,必须创一些新的金融制度和新的金融业态服务于你所不能服务的群体,只有通过技术创新、金融的制度创新带来金融业态的多元性。
我特别强调现在金融的多元性和多样性,无论是工具还是业态都应该是多样化的,单一的金融体系、单一的工具是完成不了这么复杂的金融需求的,我们也不能以单一的理念、单一的工具完成所有金融需求,这是不现实的。所以金融效率里面也带有金融普惠性的内在含义。刚才我说了,新的金融业态由于科技的进步、渗透会有别于传统金融的风险,这个风险不能由其蔓延开来,这时候需要监管的跟进。
所以第三个问题是监管的创新和风险的管控。这个非常重要。前面一个市场改革,一个技术进步,接下来监管是要跟进的,如果监管严重滞后于包括市场化改革脱媒以及对金融的重构的确会带来新的巨大的不确定性,这个新的巨大的不确定性不是由于创新带来的,是因为监管没有创新、监管没有跟进,监管必须跟进创新的步伐,你可以比它实质一点,你可以落后一个时点,但不可以比它落后一个时代。用落后一个时代的观念、政策、体制、准则去监管新的东西,无非是把新的东西拉回到落后的时代。所以说金融创新有新的风险也是因为创新不够、监管没有跟上金融创新的步伐,它落后了一个时代。
要跟上这个步伐,当然必须研究新的金融业态的特征,它和传统金融业态的差别在哪里,特别是它的风险的形成、风险的来源、风险的结构以及风险外溢的可能性以及它的严重程度都要做深入的研究,特别要研究风险的来源以及风险出现杠杆化的拐点在哪里。我们研究出了起源和拐点,新的金融监管准则就呼之欲出。当你不知道新的金融业态风险的起源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种风险的拐点在哪里,显而易见,你是无法制定出一个和新的金融业态相匹配的新的金融监管准则,所以我为什么说监管要创新,监管不能停滞,监管不能拿一个规则套所有的金融行为,因为他们的行为特征不一样。
所以要提示新的金融业态、新的金融创新的风险,甚至通过准则、通过侵入的方式、去约束去筛检金融创新所带来的新的金融风险,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哲学命题。举个例子,基于大数据的网贷,我们千万不要把网贷看作小额贷款,千万不要把基于大数据的网贷简同于P2P,这两者之间是不一样的,它首先是基于大数据的,基于大数据意思是说这种网络贷款的行为背后是有足够征信能力的的这样一种网络贷款。它的起点在哪里,它和我们主流的商业银行,虽然都是一种贷款行为,都是一种金融活动,但是它们风险的起源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它就认为这是小额的,而且我的信息是非常了解的,而且我不要抵押物,而且不要风险过滤的机制,我可以直接完成。
当然它是基于一种判断,实际上它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概率,大数据基础上的征信,它已经不是统一意义上的大概率事件,它是一个前样本。我经常思考这样基于人工智能、大数据时代,对统计的大概率提出了严重挑战,为什么现在有很多统计方法包括美国大选抽样调查,为什么和现实有重大的出入,如果基于大数据,每个人的行为都出现在这里,这个偏差会很小,因为它会把小样本的趋势展现出来,而小样本趋势又非常重要。我今天不说统计方法,就是你要考虑到这样一个现实,而且这种征信是能够定价的,它是有功能的,它能够定价就能够赋予新的动能,就能够对冲潜在的风险。
新的功能出现一定是对冲它的新的不确定性,这里在定价时就会表现出来,在它对它的新的金融业态的监管准则上就要体现出来。也就是说这类金融监管准则在很多指标上要低于商业银行的监管准则,是因为它有比较好的征信能力,如果没有比较好的征信能力的网贷跟P2P接近,这是风险巨大的且是不可测的风险,我今天是谈完全可测的。
这里提供了一种思路,它可以监管,但是对成熟的商业银行监管的准则和理念是不同的,这里有深刻的逻辑,如果还是基于通过资本充足、资本拨备或者存款准备金以及外部监管的方式去监管这种新的基于科技和大数据的金融业态,我认为它是有问题的。它会严重收缩它的功能,会让它变得非常难以为继。现在在征求网络公司贷款管理办法的意见稿,这是人民银行和银监会的征求意见,征求意见总可以提出不同意见吧,我想能不能对这个东西发表一些看法,我觉得可以,既然征求意见,如果开会让我去,我肯定会去。我有时在想这个办法是不科学的,包括刚才我说的道理放在里面看一看就知道它有多么地不科学。所以还是要回到我们对新金融业态、科技金融的深刻理解,我们才可以找到新的监管准则,望文生义简单套用,出不来科学的监管准则。
这个东西对中国金融的未来非常重要,我在很多场合讲中国金融向何处去,我至少在两个场合讲过这样主题的发言演讲,这也表达了我内心的一种担忧,我们还是要深刻地体会中国金融的未来趋势和内在的变革方向,是要理解的,有些东西望文生义是理解不透的,所以这就是监管创新。当然对新的金融业态、风险的起源、当然还有风险的拐点,这个拐点挺有意思,所谓风险的拐点就是风险外溢,这个风险外溢什么时候影响、感染了外部环境,甚至出现了系统性金融风险,这是从监管准则上监管的精髓。监管的核心是让风险不要外溢,你可以内置,通过拨备跟资本金对冲,但是不能让它外溢,这个外溢的核心是它的拐点在哪里,有人说是ABS的倍数,当然ABS的倍数和金融业态可能存在的资本要求有密切关系,这个资本要求又和风险定价能力有密切的关系,中间是可以定价的,定价就会对冲到资本金,这里面显得非常复杂,是非常重要的课题。所以拐点和起源是新金融监管准则的核心元素,不理解这些,我们就找不到正确的办法。这是我说的金融功能、金融效率、金融创新的监管之间的关系。好像给我的时间已经到了,谢谢大家!
内容来源:江财金融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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