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财经记者联盟）
一篇读罢头飞雪。即使一篇重磅调查报道，生命力也不过短短几天，期间给当事人带来的影响——恐惧、威胁——却足以蔓延数年乃至一生。在“记者”一词几乎已经沦为一个蔑称之时，依然有一群人，在做着贫穷且无谓的坚持，令人无语凝噎。
昨天晚上和一个从未见面却有着过命交情的朋友吃饭，他是一家重量级媒体的部门负责人，数十年的老报人，现在退休了。
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个稿子，揭露一家香港上市公司的老总侵吞集体资产。我清晰地记得当时我接到一个举报电话，举报人爆料说该公司老板侵吞了他的股权。然而，因为线索不够多，我只能暂时留下这份材料，却没法开展进一步的工作。
但是很快，那家重量级媒体的这位负责人就通过朋友关系联系上我们，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报道线索，我积累了足够素材后，便立刻奔赴当地展开实地调查。
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批记者前往调查，但是全部都在最后一刻被蹊跷叫停。我孤身前往时，报社、当地人甚至其他媒体的同志全都有点担心我的安全，因为他们说那家企业在当地的势力非常庞大。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去当地采访的每一个细节，我采访的对象有权益受损的股权投资者，有当地村民，还有所谓深喉。当地人交给我珍贵的铁证，然后一一告诉我其中的细节。
我现在仍然能记起当时的村民在陈述集体资产被那老总剥夺时那痛苦的表情，我还深深地记得，有个村民恳切地对我说，其实大家的生活还很苦。
当时采访中有一个关键点就是，我必须去采访该上市公司，公司不能在稿子中缺位，但是所有村民都反对我去，因为此前的媒体一旦采访了公司就再也没法把稿子发出来。为此，我当时几乎使用了我全部的采访技巧，最后让公司方面既解答了我的问题，也没觉得该阻止我的报道。
至今为止，那次采访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采访，写成的稿子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满意的一篇。我的稿子顺利面世后，引发了很大的震动，新浪头版和几乎各大有影响力的网站都在转载，当地人更是议论纷纷，还有很多人拍手称快，等待着公司的倒台。
然而，当我的第二篇跟踪报道见报后，我的报道也被叫停了。当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自称是那位老总，他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要来找我。
我的稿子受到了报社的好评，被评为当年的年度一等好稿，后来又获得一个全国性的新闻奖，但是这些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愉悦。因为令人意外的是，这篇倾注了太多人心血的报道没有对公司或是这位老总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公司股价跌了几天，而后就止住了。
据说也有部门去调查过，但是转眼就又走了，他们马照跑舞照跳，唯一的结果可能是搞黄了他的一个再融资方案，具体情况我却也记不清了。我还记得当时有个村民对我说，他们设想了很多很多种可能性，但是完全没有想到结果会这样。
然而，另一方面，公司却出动了。后来有朋友告诉我，他们找了十几个律师坐在一间屋子里，人手一篇我的稿子，老总问这个稿子里有什么可以抓的把柄，是否能起诉个诽谤什么的。十几个律师看了之后都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把柄。
但是老总还是不满意，他们拿着我的稿子到新闻出版总署去告，但是新闻出版署觉得这个稿子实在没什么问题，说他们觉得写的挺好挺对的。
其实，新闻人都知道，每一个合格的记者在做这种负面新闻的时候，神经必须绷得比任何读者都紧。每一个句子都必须保持严谨、客观，还得经得起反复推敲。
不过，说实话，他们的那些背后动作还是对我造成了心理影响，当我现在提笔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会产生一丝忧虑，假如他们要拿这篇文章来告我诽谤，那可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却害苦了我的一位采访对象。他是当地村民，是最积极想要回村民权益的人。当时我在采访的时候问要不要隐去他的名字，我记得他当时坚决地对我说不用隐去，那坚定的眼神就像个斗士。于是我属了他的名，但是这却是我最后悔的事。
报道面世后，当地迅速以一个不相干的古怪罪名追捕他，他一路从当地逃到外省，在外省躲了好几年，无法回家。期间他几次打电话给我，向我求助，但是作为一名普通记者，我却完全无能为力。哪怕是这样，他还一直对我说，他对我的报道心存感激。
实际上，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抑制对他的歉疚。我真希望他们当时跨省追捕的是我，但是聪明的他们不会选择这种做法，他们轻松地挑了一个最软的柿子。
还有就是昨天我吃饭碰到的这位朋友。当时他们先于我进行采访，收集到了不少关键性材料。但是当天就接到上级电话，不允许他们再继续这一调查。5年后的昨天晚上，他才告诉我，当时他和他的下属直接在电话里向自己长期供职的报社提出辞职。这个意气之举，改变了他和他那位下属的职业生涯。接着，他又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当时他们也差点跨省追捕我。”
他们对我最终写成这篇稿件帮助非常大，但是他自己却因此而在不得志中走完了他的职业生涯，而他那充满正义感、怀揣新闻理想的下属后来转行做起了生意。
他做了一辈子新闻，但是昨天晚上他对我说，这件事情让他对新闻产生了巨大的失望。他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基金再一次回到报社，他甚至劝我找个机会还是回基金去，不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了。
我对他说，我回来是因为我觉得有事情没有做完。他看看我，然后叹息道，现在的环境中，要想诞生胡舒立已是太难。
补述：
原本此文发微博的时候直接点了该公司的名字，之所以点名是因为心存一丝荒唐而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在友人的提示下，我还是删掉了公司的名字。
他们告诉我，现在和以前，哪怕仅仅是两三年前都不一样了。公司分分钟可以告你诽谤，几乎有必胜的把握，而我却在5年前就已经证明即使说出了所有的真相也撼动不了这哪怕只是县镇级别的势力。
其实，我的本意只是想说，哪怕是一个再黑暗的社会，也总会有正义与善良的人们，也总会有人性的光辉在各处闪烁。然而，真的不要让黑暗延续太久，因为黑暗中的光芒太难坚守。
最后，再一次向那位村民致歉，那个时候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抱有过多美好的想象，真不该让他承担那么大的责任与风险，希望他今后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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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自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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