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0月9日中国出台稀土的升级版出口管制等反制措施以来,中美谈判的局势越来越明朗。根据美方的说法,美国东部时间10月17日晚上八点半或九点(北京时间10月18日上午八点半或九点),美国财长贝森特会跟何立峰副总理通电话。下周六,两人将会在马来西亚举行面对面磋商,为中美在韩国APEC期间的高层会晤做准备。
近期的局势升级,根源在于双方在“非关税壁垒”问题上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日内瓦会谈后,美国宣布暂停对中国加征的对等关税,中国承诺“采取必要措施,暂停或取消自2025年4月2日起针对美国的非关税反制措施”。在美国看来,中国应当撤回已经对稀土实施的出口管制。但这对我们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最多能做到给美国企业的稀土出口申请开绿色通道、加快审批等等。
美国本来也没有正式承诺不出台针对中国的科技限制措施,只是特朗普怕干扰贸易谈判压了一下才变少了,再加上觉得中国也没完全履行消除非关税壁垒的承诺,所以还是会出一些限制措施。但最近搞得有点过了,一个是实体清单50%规则,大幅扩大了上实体清单的企业;另一个是对华造船等行业301调查,对中国船舶征收港口费,严重影响了中国的造船和航运产业,搞得我们很生气,国庆节回来就放了大招:商务部单独或会同海关总署发布7项重要公告,大幅加强对整个稀土供应链、锂电池相关供应链、超硬材料的出口管制,并将反无人机科技公司、TechInsights等14家外国实体列入不可靠实体清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对稀土宣布了类似美国外国直接产品规则(FDPR)的域外管辖。
通俗解释一下,中国对稀土的出口管制,主要是管1)稀土元素;2)稀土元素制成的稀土磁材/靶材。并且只管这些东西从中国向国外出口。
中国版稀土FDPR也是管上面两类,但明确说:
1)即使管制稀土元素已经在海外,但因为原产地在中国(从中国开采后转移出去的),外国企业和个人如果卖给第三国,要跟中国申请许可。
2)虽然相关的稀土元素/磁材/靶材是在中国以外制造,但是使用的是中国管制的稀土技术造出来的,要把这些稀土元素/磁材/靶材卖给其他国家,要跟中国申请许可。
3)相关的东西是在中国以外制造的,里面含有一些稀土磁材/靶材,这些磁材/靶材是在中国以外制造的,但作为原材料的稀土元素是在中国产出的,稀土元素的价值占整个稀土磁材/靶材的比例达到或者超过0.1%。这种情况下,外国要把这些含有稀土磁材/靶材的东西卖给其他国家,需要跟中国申请许可。
但这些政策不是针对全球所有企业,也不是一概默认不批。它只针对三类企业(包括被控股50%以上的子公司):
1)军工企业(默认不批);
2)在出口管制管控名单和关注名单上的企业(默认不批);
3)半导体/AI企业:不是全部,只有符合标准的才算,也就是得是用于制造先进芯片(14 纳米及以下逻辑芯片、256 层及以上存储芯片);得是用于A具有潜在军事用途的AI。这个基本和美国对华半导体和AI的出门管制标准拉齐。对这些民用领域的稀土出口申请,不是默认不批,而是逐案审查。也就是商务部发言人说的:“只要是用于民用用途的、合规的出口申请,都可以获得批准”。
这两天美国财长贝森特和贸易代表格里尔也在密集对外表态,指责中国是想用稀土卡全世界的脖子,是要和全世界脱钩。
在 IMF 年会周的联合记者会上,贝森特表示:“这是中国对抗全世界。中国对全球实施了这些不可接受的出口管制。中国是计划经济体,而我们以及我们的盟友,不会被指挥,也不会被控制。他们是国家主导的经济体,但我们不会让中国的官员操控全球供应链。此外,这应该向我们的盟友发出明确信号:我们必须团结行动,而且我们会团结行动。”
与此同时,一些美国政策圈的专家也在散布这种叙事。比如,美国知名“中国通”杜如松(Rush Doshi)就在 X 上发文称:中国的做法和美国的芯片出口管制完全不是一回事。中国现在的做法,相当于美国要求所有用美国技术制造的芯片在全球销售前,都得先获得美国的许可。
从策略角度看,贝森特和格里尔这些表态并不意外。在中国出台稀土出口限制的背景下,美国不仅需要盟友合作建立“去中国化”的稀土供应链,也需要营造国际舆论压力,联合其他国家一起施压中国撤回相关措施。
根据路透社的报道,在 IMF 年会期间,七国集团(G7)达成共识,将在对华出口管制问题上保持统一立场,并推动稀土供应链多元化。欧盟执行副主席、贸易委员东布罗夫斯基斯表示:
“显然,G7 成员对中国新推出的大范围出口管制措施有着共同的担忧——这些措施不仅扩大了受限矿产的范围,还延伸到了整个价值链,并包含广泛的域外适用条款。我们一致同意:一方面要协调立场,与中方沟通,寻求短期解决方案;另一方面,从更大的框架上看,我们必须继续推进供应链的多元化和韧性建设。这项工作并不是新开始的,而是要持续深化。”
中国的出口管制法自成一体,其中一个和美国很不同的一点,是相关规则出来之后对全球所有国家一体适用,只是会在具体的许可审批方面by case来审查。
但美国出口管制则是根据管制物项在相关国家的扩散风险以及和美国的关系,将世界各国划分为若干分组(Country Groups)(具体来说是 A、B、D、E 四大组,部分又细分为若干子组)以便决定对不同国家适用的出口许可政策、例外条件和控制严格程度。其中,和美国关系最亲密的盟友被放入A组,适应最宽松的许可政策。而中国则在限制程度仅次于禁运的D组。
当美国出台针对中国的出口管制措施时,一般明确会针对中国所在的D:5组,这样其他国家一看就能明白这些限制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因此不会感觉到很紧张,知道跟自己没啥太大关系。
但中国的《出口管制法》和《两用物项出口管制条例》没有这样的设计。相关的管制发布后,就容易给其他国家带来恐慌,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针对的对象,也不知道未来自己提交许可后会不会被审批通过。特别是,与中国存在某种程度的外交关系紧张的国家,如欧盟、印度、日本等,往往就会比较担心。
事实上,中国政府似乎也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昨天商务部新闻发言人有两个针对性的回应。
首先,商务部强调了中方的“稀土FDPR”是“依据法律法规,完善自身出口管制体系的正当做法”。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澄清,但需要说的更清楚一些。事实的确是:2024年10月19日,中国出台了《两用物项出口管制条例》,其中第49条已经明确推出了中国的FDPR:
“境外组织和个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外向特定目的国家和地区、特定组织和个人转移、提供下列货物、技术和服务,国务院商务主管部门可以要求相关经营者参照本条例有关规定执行:(一)含有、集成或者混有原产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特定两用物项在境外制造的两用物项;(二)使用原产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特定技术等两用物项在境外制造的两用物项;(三)原产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特定两用物项。”
也就是说,商务部在10月9号发布的2025第61号公告,只是将这一条规定在稀土领域进行了具体的执行。而从法律依据出台,到有实际的实施,中间经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除了在稀土另外,第49条同样可以应用于超硬材料、电池等所有在中国两用物项出口管制清单上的东西。
同时,商务部强调自己并非无视其他国家的关切,在措施发布前已经向美、欧、日等多个国家和地区作了通报,且正在就出口管制措施与相关国家和地区继续就便利化开展友好沟通。
另外,商务部的回应还强调了出口管制不是禁运,只会限制稀土的军事应用,民用用途的、合规的出口申请,都可以获得批准。事实上,61号公告的具体措辞的确与这一说法相符:商务部对民用领域稀土的管制,只局限于涉及半导体、人工智能等敏感用途的出口申请精准针对“14纳米及以下逻辑芯片、256层及以上存储芯片、以及具有潜在军事应用的人工智能”,且采取的是“逐案审查”的许可政策而非“推定拒绝”。
中国的出口管制没有像美国一样分组,主要是因为我们坚持主权平等的国际法原则,不希望对任何国家施加歧视性的待遇,但没想到这反而成了被美国人指摘、被世界误解的口实。
事实上,如果中国学习美国分组,美国一定会被分到最严的组别。现在中国根据国别目的地和其他因素综合考量,美国企业反而有可能获得许可豁免、便利化等待遇。
如果要分组,中国也不是没有法律依据。《出口管制法》第八条规定:“国家出口管制管理部门可以对管制物项出口目的国家和地区进行评估,确定风险等级,采取相应的管制措施。”根据该条,中国完全可以进行国别和地区风险评估,分别考虑实行豁免、便利化通用许可、逐案审查、推定拒绝,完全禁止等不同的处置措施。只是,这真的是美国想要的吗?
美国那边的明白人对目前的形势也看得越来越清楚,美国知名的咨询公司奥尔布赖特石桥集团的合伙人Paul Triolo已经给美方建议了一套协议的方案:
1、要求中方批准所有民用稀土及相关技术的出口;作为回报,美方重新界定半导体出口管制“先进节点”的含义,调整《出口管理条例》中涉及相关设备出口的规定,并尽快发放已经酝酿许久的半导体制造设备出口许可证。这样的安排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笔划算的“双赢”,同时也不会影响美国的国家安全。
2、美国商务部应考虑撤销“关联公司规则”(50%规则),或至少暂停执行。可以将这一暂停追溯到该规则发布的9月29日,延续到12月1日。到时候中国自己的“50%规则”也会正式生效。这段时间正好可以给双方提供谈判缓冲,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3、在先进技术方面,美国商务部可以借助H20芯片的性能参数,重新校准“拜登规则”下过于严苛的半导体设备管控。如果可以向中国出售5纳米的H20发许可证,那么也应当能给中国出售能用于这一技术节点的制造设备。美国半导体业界一直反对2022年10月出台的规则(把16/14 纳米定义为“先进节点”,并设置了一系列最终用途管控),不仅严重打击了美企在华销售,也激怒了中国。
4、取消对3D NAND 的出口管制。毕竟3D NAND 主要用于消费类电子产品,无论是行业还是盟友(如韩国)都不认为它涉及国家安全。作为配套举措,美国商务部也应该把部分涉及3D NAND 供应链、被错误列入实体清单的企业移出名单。DRAM和高带宽存储(HBM)的问题复杂一些,可以暂时hold住以后再说。
要摆脱对中国稀土的依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其昂贵又复杂。开采成本高、对环境破坏大、技术门槛也不低。可自从中国在今年5月亮出“稀土牌”之后,美国、欧盟、日本、澳大利亚、甚至格陵兰都开始加快脚步:他们组建联合采购机制,扩充战略库存,启动新的稀土矿和加工项目,还推出长期回收计划,想在全球范围内重塑供应格局。与此同时,科研界也没闲着。全球各地的研究团队都在寻找能取代稀土的新材料,比如用铁、钴、镍等金属合金研发无稀土磁体,希望能在成本和性能之间找到新的平衡点。
美国和盟友推动“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的努力,尽管从技术验证到产业化落地可能得耗上好几年,但其在关键材料供应上形成更安全的闭环,不再被中国主导的链条牵制,这个战略应该是非常坚定了。我们的稀土管制执行得越严,他们的这种战略决心和努力就更坚定和扎实。
对我们来说,也需要考虑,法律上建章立制宣称管起来比较容易,难的是后续的执行。美国之所以能把出口控制体系做得如此精密,是靠几十年一点点磨出来的:从法律制度到全球许可网络,再到与盟友之间的协调机制,以及明确的责任链条。正是这些环环相扣的体系,让美国能够在漫长而复杂的供应链中,依然掌握关键技术的流向。
相比之下,我国的出口管制体系直到 2021 年才正式成型,目前还正处在不断完善的阶段。虽然监管思路在升级,也在尝试设计更复杂的追踪与许可体系,但因为缺少统一的信息披露标准和跨国执法合作,要实现全球范围的精确监管,现实难度依然很高。眼下更现实的做法,可能还是从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做起:加强对国内企业和在华外企的监管,把体系基础打牢。要把出口管制做到既精准又全球覆盖,中国也需要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