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9月,叶嘉莹先生出版了《给孩子的古诗词》,编选了218首适合孩子读诵的古典诗词。
叶先生的吟诵广受欢迎,但总有一些读者不明白为什么叶先生在读诵一些古诗词时,要把一些字的声音声调予以改变,不按现在普通话的读音来读。叶先生在百忙之中特此为文汇报撰文,解释了她眼中的诗歌的音律。
听叶先生吟诵《诗经》
古诗吟诵可以从幼儿园就开始教
曾有人问我,用古音来读诵,是不是需要对古诗词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才可以,对于初学古诗的人,怎么办呢?
我在温哥华教幼稚园的孩子时就告诉他们,诗有一个调,我们要用这个调子来读。这些小孩就都用这个调来读。孩子其实是最能够感受到诗歌中的韵律之美的。为什么我们现在的学校培养不出能够写作古诗的人,我认为,就是因为他们丢掉了这些调。
现在的学校只是训练一些能够应付考试的人,给你一个标准答案、标准读音,根本不管诗里的感情,也根本不管音调的美跟诗歌的意境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的教育,就是训练一批应付考试的人,研究所就是训练一批会写论文的人……

2002年与席慕蓉在叶赫河畔
我所提倡的吟诵,并非像古人一样吟诗读诗,而是希望大家能够通过吟诵体会古人真正的情意,做到这一点,自然就会作诗了。
尽管中小学课本选了很多诗,考试的时候也会默写,可是很多学生对诗完全没有感觉,没有了解,而且这个责任不完全在学生,而是在老师。所以我在多年前到南开大学的时候,曾经开了一个年轻教师的培训班。我也曾经到扬州的“亲近母语”做过一次讲演,听讲的也都是老师。
我认为,应该从老师开始了解诗应该怎么读,应该怎么教,否则老师也永远不会作诗,他教出的学生也很难真正体会诗歌里面的感情和生命,更不要说教出来的学生会作诗了。
所以古诗词吟诵不是说要多大才能学,我从幼稚园小朋友就教他们这样地读诵,我也教他们吟唱,所以这个要从老师培养起来。
我们要培养有诗意的人,而不是只会考试的学生
曾经有人质疑过,现在的中小学教育考试体系中,用普通话讲授诵念古诗词是绝对的主流,那么在中小学的考试中,如果推行我的吟诵体系,是否会引起评判标准的混乱。
比如,现在大家都念“清秋节(jie二声)”,我说“清秋节(jie四声)”,这就引起了标准的混乱,如果考试让学生注音,究竟注第几声?这在我看来是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我们究竟教学生真正的诗歌吟诵,还是教孩子应付考试?
其实这个只要你从小孩子,跟他说明白了,如果你从小就这么读,他自然就会了。而且不但他会读了,他读诵久了,你再教给他吟唱,他们将来就会出现很多诗人。
不仅是旧诗的诗人,包括新诗同样如此。本来胡适之先生倡导白话诗,可是有些时候大白话说出来的内容,并没有诗歌的意境了。比如今天天气很好,这朵荷花很美丽,这完全没有诗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新诗也并不用大白话来写,而是用朦胧、模糊、甚至颠倒的句法来说。
还有我说我到南开来,是李霁野先生请我来的,李霁野先生当时是外文系的主任,他以前在辅仁大学教书我认识他,还有他的好朋友台静农先生,是我在台大教书的时候中文系的系主任,他们俩都是鲁迅的学生。台先生跟李先生都告诉我说,他们当年反对旧诗,都写白话诗,但是老年以后,李先生、台先生没有一首诗是白话诗,他们留下很多诗都是古典诗歌。有几首非常好的诗,那种意境,不是大白话能够写出来的,而是只有古诗才能够表现的。

叶嘉莹先生辅仁大学毕业证
我希望我们如果真能保持一个诗歌吟诵的传统,那我们将来就能培养出来很多的诗人,而不是一些只会考试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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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诗歌为何要吟诵,因为声音里有诗歌一半的生命
最近有人问我:“汉语之所以伟大,主要在于书写方式的统一,而不在于读音如何,你这样一味强调读音的重要性是否舍本求末?”这样的看法,其实很有代表性。很有一些读者认为,为什么我们要读出那么奇怪的、跟我们讲话不一样的声音,把一些字不按照普通话的声音来读呢?
这其实是一个很基本也很重要的问题。中国的诗词自南北朝以来形成了一个格律,比如绝句或律诗: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其中就包含了声调之美,这些声调里有一些字,在中国古代是入声字。
入声字广东现在还保留了一些,比如说我姓“叶”,广东人念yip,加了一个短促的闭口音,是一个入声的字。
所以,很多人认为我读的是古音,其实我读的不是古音。我只是作为一个北京人,在没有入声声调的情况下,当我读有平仄入声的格律诗的时候,我想尽量把它读得合乎格律。
减去声调,等于抽空了诗歌一半的生命
中国的古音,从《诗经》《楚辞》开始,那些真的是古音,有很多讲究。我读时并不是古人的读法,只是因为诗词本身有它平仄的格律,我们应该尊重作者原来赋予这首诗的声音。因为感情一定是跟声音结合在一起的,如果声音读得不正确,这首诗的感情、感动的力量就减少了。

古人作诗时,有平仄的格律,我们要用声音,把他们掌握的声音的美传达出来。但是,唐朝有唐朝的音,宋朝有宋朝的音,周朝有周朝的音,古音也是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我读的不一定是杜甫当时的声音,也不一定是李白当时的声音,而是读出他们的平仄和格律,并通过格律传达出他们想表达的感情。
简单地举两个例子:杜甫的诗《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jie四声),当春乃发(fa四声)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he四声),江船火独(du四声)明。晓看红湿(shi四声)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说“好雨知时节(jie四声)”,“节”字是一个入声字,不能念第二声,因为平仄不对。
“当春乃发(fa四声)生”的“发”也是入声字。我读的也不是古音,只是尽量把它读成短促的仄声字。
“野径云俱黑(he四声)”中,同样“黑”也读“he(四声)”,是入声字。
“火独(du四声)明”,江水中捕鱼的船,这时候灯还亮着,因为有的鱼晚上出来,别处都黑暗了,只有江船上的火它独独还是亮的,“独”是入声字。
“晓看红湿shi(四声)处”,明天破晓,你看一看,那个雨滴在红色的花朵上,“湿”是带着滋润的雨点,这里也是入声字,所以读“shi(四声)”。
杜甫的这首诗就是按照平仄的声音写的,念出平仄声,才能把这首诗的美感传达出来。

一首完整的诗,它有字形、字音、字意三方面的美,我们不能把任何一种美感的特质去除。
再比如,传说中李白写的一首词,牌调叫《忆秦娥》。所谓词,是歌词,是为一首音乐的曲调填上歌词。
这首《忆秦娥》非常有名:
箫声咽(yè),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bie四声)。乐游原上清秋节(jie四声),咸阳古道音尘绝(jue四声)。音尘绝(jue四声),西风残照,汉家陵阙(que四声)。
“箫声咽(yè)”,这里“咽”不能念成“咽喉”的“咽”,得念ye(四声),是入声字。
而“秦楼月”在格律上是要重复的。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意思是,每一年杨柳绿时,我就想到我在灞陵送别的那个我所爱的人。
乐游原是唐朝长安城南的一个高原,很多人说登上乐游原可以看见整个长安城。杜牧和李商隐都写过《登乐游原》。

“乐游原上清秋节(jie四声)”,乐游原上凄清的秋天节气又到了,“咸阳古道音尘绝(jue四声)”,可是我送走的那个人,从咸阳古道上走的那个人,消息断绝了。“音”没有音信,“尘”没有踪迹。“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这是牌调规定要重复,也表现感情的悲哀更深一层。
现在只剩下什么呢?因为汉唐都建都在长安,所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只剩下在秋风之中,落日的斜阳照在长安城的城楼上。
这首绝妙好词所写的,不止是男女之间的相思怀念。因为从整个内容情感来看,写的很可能是“安史之乱”后,整个国家破亡的悲哀,唐玄宗出奔到四川,新皇帝登基在灵武,长安城沦陷了。如果只是男女的悲哀,那就不会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其实是“我们曾经的古都现在沦陷在胡人的手中,我们逃到四川的皇帝,远在灵武的皇帝,什么信息都没有”。
但是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你一定要读出入声来,才能传达它的悲哀,才能够传达词调的美感。
所以,任何一首诗词,如果去掉它的声调,就等于把这首诗一半的生命给它抽空了,所以我一定要提倡读诗词要合乎平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