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3月18日)上午10点59分,李敖病逝,享年83岁。

李敖,字敖之,台湾作家、中国近代史学者、文化学者,1935年生,祖籍吉林省扶余县。1949年举家赴台,定居台中。
著作等身的李敖以文字尖锐、不留情面著称,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先后出版了100多本著作,前后共有九十六本被禁,创下历史记录。批评家是人们给他最多的评价。
李敖曾著书《教育与脸谱》,阐述台湾高等教育的怪现状。文章最能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今天,让我们重读李敖这本书中的文章。
去年5月,美国《纽约时报》的名记者窦丁(Tillman Durdin),美国新闻处的副处长司马笑(JohnAlvin Bottorff)约了我,三个人在一家咖啡馆里谈话。窦丁先生向我提出几个问题,都很中肯。他的观察力的敏锐是我早就知道的,他在二三十年前就看出共产党宣传的把戏,他是美国名记者群中,后来不受共产党宣传影响的一个人。
在窦丁先生所提出的问题里面,有一个很有味儿的题目,他问我:“为什么在台湾的这些大学教授们都显得活力不够?为什么他们不像韩国那些教授们那样生气勃勃、勇气十足?”
我的答复是这样的:中国大学教授们不是没有像韩国那些教授那样生气勃勃、勇气十足的情况,可惜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五四时代教授们的气象。现在不行了,现在他们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堕落的堕落了。沦陷在大陆上的许多第一流的教授都被迫在“思想改造”下苦斗;而到台湾来的一些教授,大都是“二流货”和不入流的,他们在台湾岛上,十足表现出“没办法”和“无能”的丑态,这是不难想象的,他们只是把持住现状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进步与朝气了。
我这个答复,颇使这两位“洋鬼子”朋友满意,但我个人却忍不住心里的沉痛。我沉痛为了我不能把许多“内幕”的理由告诉他们,这大概是“家丑不可外扬”心理的发酵。总之,我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洗裹脚布!
我所谓“内幕”的理由,是有很多的。其中主要的原因是政治的,其次是人事的,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原因。政治的原因咱们最好别谈,谈了麻烦,何苦来?人事的原因,似乎可以酌量谈一谈,可是谈起来总难免“欲说还休”,总觉得嘴巴和笔杆解决不了问题。
为了说明上面一段话,我且举一个例子。在大陆上被“思想改造”的名教授、前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朱光潜,无疑的,他是属于“第一流”的阶层的。当从大陆撤守的时候,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有一个抢救这些“第一流”教授的计划,在被抢救的人中,朱光潜名列前茅。可是谁能想到这个计划竟被现在台大文学院院长沈刚伯“扣”住,阴错阳差,终于使朱光潜这类教授不能到台湾。不能在台湾大学发挥他们的智慧与抱负,这是多么教人呕心的事!
所以,我每次看到死气沉沉的沈刚伯,从死气沉沉的台大文学院中荡出来,我就忍不住一肚子鸟气。我就记起朱光潜那小老头儿和他那一点也不阴险的模样儿,就回忆起我初中一年级时听他讲演的那副神气。
于是,仿佛长得高高的沈刚伯,在我的眼中忽然矮小了,矮得变成跟朱光潜一边高了,消失了脸上的阴险,变成了朱光潜,向我飘过来了。我恍然大悟:哦!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沈刚伯要“留中不发”了,要使朱光潜不能到台湾来了,朱光潜要来了,台大文学院院长还有沈刚伯的份吗?
其实,我们也不可过于责怪沈刚伯,他这样做,也不失为生存竞争下的人之常情。我们可以烧掉责备“贤者”的《春秋》,转请玛利亚的私生子耶稣原谅他一次。
沈刚伯不可原谅的,毋宁说是他身居茅坑高位,却不拉屎一点上。这是败坏中国学术与学风的真正罪恶,这种罪恶比他有负于朱光潜要大得多,这是我们不能忍耐的现象。
这种不能忍耐的最后爆发,对我个人而言,发生在我跟两位美国佬谈话后六个月,我宁肯牺牲掉我在台大文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学籍(还差半年,就可得硕士学位),不管三七二十一,终于“发难”。
我炮轰这个文学院和“沈刚伯型”的老教授,使他们受到文字上最厉害的惩罚,使他们多少要假装有点“赧颜为人师”的惭愧。当然了,这个学院的领导人在内外两方面都受害较烈,对内而言,他的把戏被拆穿了、劣迹被昭彰了、学者“风度”被炸掉了,对外方面,他由“孔孟学会”的元配“理事”一降而为候补“监事”,只好再重新建筑脸皮的厚度,追随自己贪财却叫别人节约的王云五,去领“嘉新讲座”每月六千元的津贴去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指出“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现状”的结果,它告诉我:
一、嘴巴和笔杆解决不了问题,嘴巴和笔杆不能使老妖们退位,老妖们的厚脸皮足可抵挡我的文字而有余;
二、老妖们只受轻伤.并且得了每月六千元之类的医药费(或遮羞费).而我李敖呢,失学失业,做了一名自我牺牲的烈士;
三、一切问题,还依然存在、依然严重、依然没得到解决。
在我“发难”炮轰《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现状》的同时,我有一篇文章,又谈到“高等研究机关”的一个主持人李济。我以“乐与人为善”的勉强心情,指出他的“贡献和悲剧”,为了他在学问上远比他的干女儿的爸爸沈刚伯来得好,所以我笔下留情,尽量称道或肯定他的“贡献”,尽量少说或遮盖他的“悲剧”。我只含蓄的指出他的气量狭窄、态度跋扈专横之类,希望他能警惕,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不期我这篇文章一出来,立刻被中央研究院为主的许多人儿大骂,责备我“把李济说得太好了”、责备我不了解李济在院“里”头的大量劣“迹”……这种责备,真使我哭笑不得!我只好承认:好人做不得了,“乐与人为善”的鼓励也做不得了,对这批老不长进的专横家伙,只有彻头彻尾的炮轰一途,于是我接受了这些人儿的责备,决定写一篇《从李济的悲剧看中央研究院的几个黑暗面》,用来宣示我的“服善之勇”,用来做一次新的扒粪运动。
台湾大学和中央研究院是我们自由中国知识界的两个双峰,一个是最高的教育机关,一个是最高的学术机关,我希望这两个双峰高耸、丰满而美丽,我对它们不能不求全责备,我希望它们货真价实,不能戴假的“乳罩”,更不希望它们得“乳癌”。
所以我不能不把它们的一个主要部分检验检验,台湾大学的被检验部分是它的文学院;中央研究院则是它的历史语言研究所,这两个部分的主诗人(沈刚伯、李济)是“亲家”,也是气焰震“主”(钱思亮、王世杰)的人物,钱思亮、王世杰已经都被震成小傀儡,都可怜得使我李敖不忍深责,所以我也懒得理他们。我只指出并记录台大文学院和中研院史语所的毛病而已,顺便指摘“沈刚伯型”的可耻和“李济型”的可恶。
这本《教育与脸谱》,收集我十二篇的文字,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没发表过的。全部的文字都是环绕在一主题上面,那就是:“老夫子,你好好干;你不好好干,最好请你滚蛋!”
这十二篇文字,都是以这十八个字做直径旋转的,都是直接或间接表达这些意念的,所以它很值得老头子们人手一册。老头子们读了它,并不一定就“好好干”或“滚蛋”,极可能照旧不干不滚,照旧吃闲饭黑心饭。他们这样,当然我也没什么办法,我毕竟是靠嘴巴和笔杆战斗的人,时势不允许我成为英雄,只好耍狗熊了!韩孔厂的诗说得可怜——
舌下无英雄,
笔底无奇士。
一个只能在舌下和笔底发挥作用的我,只好用这本教育中的脸谱和脸谱中的教育来表示螳螂之怒了。在我不能斩将搴旗的时候,我只能悲愤地留下这部历史的纪录,让一代扰攘的老头子们,会在千秋万代以后,使他们的子孙会因他们而感到羞耻——假使他们不断子绝孙的话,历史之神总有一天要为我作证。
大学之道,在于培养国之栋梁。在李敖的嬉笑怒骂间,是对国家的深沉期望。
李敖曾说过一句话:“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若狂欲语谁?”放眼望去,从来没有一个文人,能像他一样活得汪洋恣肆、活色生香。
而今日,斯人已驾黄鹤西去。正如世新大学前校长赖鼎铭在脸书上发文:“不论多少是非,他在我们这一代,留着深深地烙印!”
李敖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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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青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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