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不是刷题，教育更不是训练

（注：文章转载自公众号“欧拉数学荟”，ID eulermath2016）

教育是我们经常谈论的话题，但在具体问题的讨论过程中大家往往将教育和技能训练混为一谈。这种张冠李戴的错误导致很多似是而非、相互矛盾和抵触的观点，无法对所讨论的问题得出有意义的结论，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学校是教育的重要场所，然而现代的学校承载了越来越多的技能学习的任务。再加上各种选拔考试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使得人们已经几乎忘记了教育的根本目的是什么，甚至将技能训练完全等同于教育。

教育是一个内化的过程，这是无形的东西，所以我们往往要从外在的表现形式去观察和评估教育“成果”。例如语言的学习，从基本的识字量，到遣词造句，再到写各种类型的文章，都是重要的学习内容。然而语言本身是交流的艺术，并且富有文化的内涵。认识足够数量的字，能够写出流畅无语病的句子，乃至写出一篇结构合理的文章，都是评估语言学习水平的手段。可是，如果将这些能力等同于语言教育则大谬。识字和造句都可以通过机械训练的方式快速掌握，而一篇辞藻华丽、结构清晰的作文，也可能只是优秀范文的简单模仿品而已。

固然，具备如此模仿能力的学生，可以说是达到了现代社会对语言技能的要求，可以应付大部分工作中的语言应用需求。然而，如果这就是我们的语言教育，那么语言将沦为仅仅是传递信息的工具。为什么文化沙漠越来越多？因为年轻一代在学校里学习的语言是被抽掉了大部分文化内涵的“僵尸语言”，他们自然无法对语言文化形成认同感。诗词是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语言表现形式，然而学校的学习目标只是能背诵多少诗词，以及记住对诗词的标准解读。在当前的考核体制下，加强诗词的学习，结果只不过是诗词数量的增长而已。如果缺乏对诗词语言的亲近感，这样的数量增长不会有任何意义。

教育和技能训练有很紧密的联系——教育的内化过程通常是在技能训练中完成的。这也是人们容易将两者混为一谈的重要原因。譬如为了锻炼身体，我们设计出各种体育项目。为了促进和检验锻炼效果，我们会制订一些训练指标，也会举行各种形式的比赛。然而设立体育项目的出发点是锻炼身体，高水平的竞技体育只限于极少数能力超群者。此外，同一个人会参加多个体育项目，他对这些项目的喜好和能力是有差异的。不同的人在同一个项目中能达到的水平也有一定的差异。为提高身体素质而进行的体育训练，是鼓励每个人激发出自己的身体潜能，而不是比赛和排名。反之，如果为体育而体育，只在意各种具体指标，就必然会采取一些以伤害身体为代价的单纯提高项目指标的训练方式，甚至使用兴奋剂等作弊手段以博取更好的名次。

在当下，简单粗暴地大量刷题，还有某些机构刻意根据学校的教学进度提早半年到一年讲授相应的内容，都是反教育的行为，在家长群体中却有着非常高的认同度。前者是典型的为达指标而随意加大训练强度的方式——今天达不到指标明天就加量，明天还达不到指标后天继续加量，学习就是为了达标，没人关心这种训练能否以及如何内化成为个人的能力和素养。后者则是典型的抢跑作弊行为。我不想在此分析这种作弊方式对孩子成长的危害性，只问一个问题：孩子是否可以一辈子都享有抢跑的机会？如果不能，他未来将如何适应不作弊的生活？我相信，明智的家长会宁可让孩子早小时候多吃点亏，哪怕因此丢掉一些“好机会”，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才能有更坚忍的毅力去面对激烈而残酷的竞争。

还有一个在家长群体中有一定知名度的机构，号称设计了一个训练通道，可以根据孩子的进度评定相当于几年级的学习水平。在这个通道中，同龄的孩子有可能相差三个年级甚至五六个年级。这种评级模式就像在一只猫面前放了一条肥美的鱼，引来不少家长的追捧。有人认为这种方式能够充分调动孩子的积极性，而且也有一定的趣味性。然而说到底，这就是一种竞争模式下的技能训练。教育者要做的是在教学过程中帮助孩子实现从技能训练到个人能力的提升，而不是设计一个技能训练计划让孩子自己去内化，更不应把注意力放在加快孩子的训练进度上。

正如前面曾经指出的，现代学校承载的不仅是教育任务，而且还要为学生毕业后可能从事的工作岗位的技能要求做一些准备。而且，学校的组织体系还存在升学和选拔等影响因素。这些因素都极大地干扰了学校的教学实践。在理想状态下，教育和技能训练是可以相得益彰的。教育做好了，技能训练是自然伸展的外延，可以顺势而为。可是在实践中这种方式遇到很大的挑战。教育是内化的，也是无形的，需要老师具有敏锐的慧眼，才能根据孩子的表现适时引导他的成长。在全体孩子中，“好教”的毕竟只是少数，所以教育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对老师的要求也非常高。而如果课程的目标只是技能训练，对老师的要求就大幅度降低。只要老师本身能掌握训练内容，就能达到基本的上岗要求。另一方面，技能的考核是容易量化的，而且也越来越受到重视，成为评价学校的重要指标。一面是困难与挑战，一面是诱惑。于是，“轻教育重技能”就成为大多数“教育者”的明智选择。

把教育和技能训练相结合，孩子的成长是和谐的。如果弱化了教育而强化训练的部分，表面上看取了巧，绕过了教育的困难部分，同时似乎也没有耽误技能的培养。然而历史经验已经多次提醒我们，如果只是少数人取巧，这部分人确实可以获得额外的收益。而当大多数人都使用取巧的方法时，最终将没有人受益，反而是所有人都会受害。文化沙漠的形成和恶化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会读书识字写文章的人越来越多，文化环境反而更恶劣了。

如果“轻教育重技能”的教学模式被固化下来，将影响到整一代人，并进而改变社会的发展形态。在人类社会的进化过程中，我们曾经只需靠一身蛮力就能谋得不错的生活；再往后，具有一定的识字量和懂得四则运算也能成为谋求生计的优势。而近半个世纪以来，先是科学技术的飞跃式发展，然后是人工智能的不断突破。机器不仅取代了绝大多数纯体力劳动的工作，而且将逐步取代越来越多的纯技能性工作。计算机在其诞生后的前半个世纪里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跟数字的运算相关的工作，而现在它们不仅能翻译，还能写文章和作诗，甚至证明数学定理。总之，一个大学毕业生所具有的大部分技能，计算机都已经可以实现，而且速度更快，更不容易出错。

更严重的问题是，如果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留下最深烙印的是各种技能训练，这将对他的认知形成很大的扭曲。过度的技能训练使人有机器化的倾向，缺乏深度思考的习惯和能力。我们常说科学是把双刃剑，强大的技术如果不能以人性去驾驭，最严重的后果可能导致人类灭亡，而教育正是守护人性的重要防线。

如果能厘清教育和技能训练的区别，就不难看清楚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的本质。撇开所有的细节纷争，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学校的所作所为与教育无关，而只是比魔鬼还疯狂的技能训练。为了创造更辉煌的高考成绩，把学生当机器一样压榨，这是多么丧心病狂的行径！而更令人拍案惊奇的是，它们还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从中折射出了我们这个社会更深层次的扭曲状态。

最后再回到实践层面。由于受到整体师资水平等客观因素的限制，现有的教育体系（特别是公立学校体系）难以实现较为理想的教育目标。另一方面，适度的技能训练不仅是促进教育内化的一种途径，而且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我们要警惕的是过度的技能训练，甚至为了功利目标而毫无节制地增加训练强度。

作为家长，如果孩子能遇上优秀的老师固然值得庆幸，但我们也必须主动担负起孩子的一部分教育任务。即使因为能力或精力有限，难以达到理想的引导效果，但我们一定能做到的，是不让过度的技能训练对孩子造成伤害。面对各种花样翻新的诱惑，我们要不断自我警醒，自己的选择是否真正对孩子的成长有益？抑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