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爱说话,只要聊对了人,就能一直说个不停。我从小在妈妈的念叨下长大,一度以为妈妈的话都是絮絮叨叨,也没怎么记,现在想来,很多话简单而影响深远,也从没有忘记。

一、生之正名
都说儿子是母亲的作品,从取名开始就看到,妈经常跟我讲我的名字的由来。我排行天字辈,出生之前爸一直以为我会是一个小女孩,预备给我取名天真。出生那一天,爸出差回来了,带着那个年代很难买到的奶粉,还带着小女孩穿的衣裤,但这次的的确确又是个男孩——在1970那个双职工的年代,我是家里第二个男孩,家里自然高兴。名字还准备用天真,我妈不同意,做主给我取名天强。
我妈常比较我哥,生我哥让妈受尽折磨,生下来9斤,从小送回老家爷爷奶奶带,很受宠;我生下来长得很廋小,满月才8斤,别人以为养不大,妈却一直说我不淘气,从出生,到成长,都很顺利。我妈很早就给我开蒙,她常以为自豪的是,我在学前就认识了几百个汉字,会写家人的名字,而且此后读书一点不费力。妈有一段时间兼着学校图书馆管理员,就带着我在图书馆做作业,我在图书馆看了不少闲书和小说,我有可能是唯一看完了子弟校图书馆藏书的人。
从小学到初中我读的是子弟校,当时国营工厂有接班一说,所以学校的培养目标是技工校,并不是送学生到高中。妈从小就就一直告诉我:“要不就别学,学就要学到最好。”我在不知觉中受到激励,初中三年都是年级第一,没有压力地参加了当地中考。多数人并不了解我妈鼓励我学的用意,因为学再好最后也是在工厂接班啊,接班不需要成绩有多好。老师去县里取中考成绩,忽然发现我的中考成绩是全县第一,这对子弟校来讲是前所未有的,一开始都没敢宣布核实好久,最后还是公布了这个破天荒的消息。
大家都祝贺妈培养得好,妈只是笑着说我名字取得好,我从小就要强争第一。但我一直不知道他们给我取名的用意。直到四十年后,我遇到北大校友总会的李文胜兄,我们一同参与操办北大120周年原创音乐会,他做了一首原创歌曲《有一点天真好不好》,我忽然明白了爸取名的意思,所以我后来成了北大校友并结识了一帮有趣不失童真的朋友。我妈给我取名天强,正好合了天行健君子当自强的乾卦,所以我也写了一首原创歌曲《芳华学堂》,歌词恰恰也有天强两个字,我18岁也先成为了清华的学生。
二、成长之痛
母亲经常讲:“只有第一才有机会”。妈大名张秀英,学的是师范,做了一辈子中小学教师,妈常给我讲自己为什么当老师。妈家里很穷,外婆姓汪,能掐会算,早年组织过农会,在农村是有影响力的,当时农村小学的老师就住在外婆家。妈看到老师不用下地,穿得干干净净,又受人尊重,就暗自下决心要当教师。妈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就缠着外婆要上学,结果妈上学就是第一名,到了初中见了世面就想上高中,可是那是困难时期外公饿死了,妈上学全靠助学金,最后学校就推荐妈上了师范。妈没能上高中,大哭了一场然后就接受安排上了师范,学习很好,刚毕业没多久就当了当地小学的负责人。
妈当学校负责人就参加彭山县中小学校长的会议,其中一位校长陈嘉永20年后当了四川省乐山第一中学的校长。后来我中考全县第一,但是由于子弟校的缘故没法进入峨眉县的重点中学读书,妈就不服这口气,来到乐山正好碰上了正在乐山一中的陈校长,我妈把我的成绩递给校长,校长说这在我们乐山也是第一名啊,立即做主收下了我这个跨县来的考生。我进入乐山一中,后来参加高考又以乐山第一名的成绩上了清华。
妈最常说的是一生要有一技之长,一招鲜吃遍天。有了这个基础就要适应社会,因为你并不知道你将来是不是分到专业对口的地方工作,但是不管在哪里一定不要忘了自己立身之本。80年代初,大家的生活都比较节俭,妈就常说:“生活上要低标准,工作上要高标准”妈对我说,不担心我将来的工作,但是担心我不会照顾自己,不会照顾人,所以妈常念叨你不要有了事业才成家,而要“先成家后立业”。

这时候妈就会笑着看着我说“儿子好并不是真的好,要媳妇好才是真的好”,我并不明白妈这话是啥意思,妈就会给我讲故事。妈在彭山的学校有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去县里领了结婚证,出来后路过一个集贸市场,女的前面走,男的在后面就买了一根甘蔗自己啃上了,没有给女生吃。女生前面看到了也没说什么,就说把刚才领的结婚证拿来看看,男生把结婚证给了女生,女生二话不说就把结婚证撕碎了。很早的时候妈就在给我讲故事中告诉我社会和家庭的变迁,母亲来到北京后,实际上只有我一个朋友了,有的话只能对我说,但是母亲鼓励我多交朋友,说朋友是自己找到的亲人,亲人是父母安排的朋友,缘深缘浅,缘好缘坏都要认真经营维护。
三、病味亦佳
我在清华学的是通信与电子工程,1993年毕业分配到了北京的八一电影制片厂做技术工作。妈经常讲她刚工作的时候就给外婆寄钱。所以我刚工作一个月工资298块钱,我给妈寄了100块。妈在取到汇款的时候一定是最高兴的。
我每个月寄钱一直寄到1997年,我的儿子快要出生,爸妈就来到北京帮我。爸妈常讲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是在八一厂大院抱着孙子的时候,爸妈常讲这就是传承,后来孩子到国外留学,妈也嘱咐一定要让孩子获得最好的机会。但是妈很早也告诉我孩子一定要自己带,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帮忙自己也不要轻易地放弃责任。父母是孩子的第一拨贵人,有的孩子会因为爷爷奶奶的宠爱而失去了对父母的尊重和亲近,最后影响自己的发展。

父母在峨眉的建南机械厂养我到15岁,然后我到乐山读书到北京读书直到23岁毕业。1997年后父母就到了北京,我哥也到了北京。中途父母也因病因事来来去去,但一家人团聚一直到2021年。
在一家人都在北京的24年里,我工作的间隙上了北大读研究生,到北京电影学院做了博士,也从技术理工男转型到了拍电影、做艺术、到798经营园区和回到清华做数字经济。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一直在努力,也一直有贵人相助,妈在大多数时间里也是乐于与人摆谈与交流的。
母亲对我一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相信,就是相信我做的一定是对的,这种迷之信任就如同《黑客帝国》里莫菲斯对NEO的Blind Belief一样,因为这种信任,NEO最后成为那个人The ONE,而我不敢辜负这种信任,就一直在努力。但是在一段特殊的时间里,社会转型,知识变得廉价,努力并不能见到效果。那段时间我跟家人交流也少,母亲看到我在正道的努力和实际上的不顺,这的确出乎妈一生的理念和念叨,妈沉默了,妈甚至拒绝了现代的通讯手段手机和微信,不解释,也不交流,妈只是陪伴着我,也要看到我渡过难关。
在我学习的某个阶段,我碰上了一位大禅师,禅师看到我第一眼,就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天强,你有慧根,但缺一点担当。那一瞬间我仿佛被击中,想要立即改变自己的生活工作方式。这时候母亲,还有朋友谨慎地对我说,禅师要点化的人恐怕是论千上万,你要解决自己的问题想清楚原因和方法了吗,能不能一蹴而就。我后来问了禅师一个问题,乔达摩悉达多在菩提树下成佛时参的话头是什么。禅师没有吱声,后来我的朋友和兄弟相继接过了衣钵。母亲、老师和朋友不断地念叨,我了解到自身的问题,也了解到人性,我后来选择做科幻,也从算法、算力的角度想要解读人性。
四、归去来兮
2013年春节后,父亲病逝。
我送父亲回夹江老家,我想起父亲做过的对联。父亲上过私塾,解放前夕,父亲的老师要离开祖屋,给父亲出了上联:移改风俗;父亲对了下联:建新国族。老师大为赞叹,告诉爷爷自己是共产党员,要回去工作,共产党就要坐天下了,要好好培养孩子。后来父亲成了当地第一个大学生。
父亲病重住院期间,我陪父亲在医院里聊了很多。父亲是一个老派的读书人,做过总工程师,有点迂腐有点古板,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最后阶段,父亲给我谈到他第一次见到妈的印象。后来我看到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和诗歌,那也是翩翩少年和浪漫诗人啊。
在老家的堂屋,我给堂弟天明说请我们各自的母亲坐到主桌上来,母亲正式坐到堂屋的主桌我印象中是第一次,我看到了两位老人的笑容。照料父亲期间,我的腿也肿了,我和母亲两个人都坐着轮椅飞回北京。
从那以后,母亲经常提及生死,常说想望生者,越望越近;想望逝者,越望越远。老人说佛陀80就涅槃了,圣人也有73和84之说,毛主席高寿也是83。而在峨眉、北京母亲多次住院,深知现代医疗想要维持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只是一个技术和资金问题。母亲不愿再进医院,倒是后来请做饭的阿姨饭好吃就多吃,我不在家的时候就聊天也聊的很开心。
妈说我不会照顾人,在妈虚弱卧床的阶段我给妈洗澡,我看到妈开心地笑了,我知道我又做对了。妈一辈子做老师最高兴的就是做题要做对。最后阶段母亲休克了,在医院没有再醒过来。那一天意识到我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念叨,是我成年后哭得最多最伤心的一次。母亲的后事都是靠亲人和朋友的帮助,很顺利地在北京举办仪式,又登机几千公里送回老家和老父亲会合。
在这段日子里,母亲曾经跟我念叨的字字句句都如在耳前,母亲是我的贵人,我有幸从小聆听母亲的教诲,在无意识中陪伴了我的成长,还会陪伴我的老去,有很多很多故事和念叨我不忍让这些话语从此消失,如果我有机会整理出来,我想一定会慰及母亲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惠及亲朋好友的孩子们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