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历史中有许多凄惨壮烈的部分,多数都被游人、有头有脸的艺术家和对未来的揣测所稀释,这个昔日的世界霸主,一直是欧洲版图上的异类,在北方以南、西方以东徘徊。我时常盯着那些高大建筑物的墙发呆,它们就好像这个国家混乱的历史断面,层层叠叠,如梦一般

(接上文)
黄金时代
在山谷中看见许多巨大的风车,我就知道,终于来到堂吉诃德的故事里。
塞万提斯也厌恶摩尔人,他被掳去阿尔及尔做了5年的俘虏,却又虚拟一位阿拉伯作家的语气写成了《堂吉诃德》。书里有个俘虏的故事是以他本人为原型:一个老人要把家产分给3三个儿子,他说西班牙有一句谚语,“人生三条路:皈依教会、漂洋过海、效忠王室”,直接进入朝廷太难,他就交代儿子,一个习文,一个习武,一个上战场为国王效力。照这个标准,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都是西班牙的战士,至少他们都曾踩上马镫,跃跃欲试。
那是西班牙的黄金时代。广阔的中部平原(大概是现今卡斯蒂利亚-里昂、卡斯蒂利亚-拉曼恰和阿拉贡这几个省份的位置)是帝国之梦开始的地方。伊莎贝拉一世和费迪南二世在这里结婚、加冕、扫荡异族、统一全境、派出哥伦布聚敛全世界的金银。现在来看,教堂、宫殿之密集,依然令人应接不暇,以至其中很多被改作他用,也并不觉得可惜。
仿照凡尔赛宫建的夏宫,阔气地摆了十几座喷泉,水流如注,如同烟火,根本不考虑什么抗旱的办法;为了保存古迹,即便屋子塌了,也要用铁栏杆撑着外墙,用钢筋拖拽着——这些都是古老王国的面子。
唯一不太尊重古迹的城市,是巴利亚多利德(Valladolid),也曾是帝国的首都,差一点就名垂青史。这里有全西班牙第一个市政广场,被其它城市竞相模仿。城中一座圣母玛利亚教堂,原本要建成梵蒂冈之外的世界之最,也失败了。旧教堂没来得及拆完,像一个老妪半露香肩,上面长满青苔与杂草。
菲利普二世把最高法院搬去马德里之后,这里就大病一场似地着了火。尽管腓力三世又把法院搬了回来,但他的父亲已经把马德里定为首都了。后来发现的史料证明,这是马德里人的阴谋,因为他们承诺,只要将首都迁来,十年之内每年都会向国王缴纳一笔巨款,担任中间人的公爵也能从中大赚一笔。
几百年后,巴利亚多利德一头扎进工业革命,“自暴自弃”了。建了工厂、人口翻倍,很多房子经过改造或重建,现在还能听到施工时的敲敲打打。哥伦布在等待国王接见时死在了这里,他的故居被拆了,塞万提斯也在这里住过,他的房间已在郊外。历史如果没有在那时拐弯,现在的马德里大概就是这副模样,整座城市是寡淡的黄与白。巴利亚多利德人当然不喜欢马德里,那里人太多,又不靠海—其实这里也没有海。
一匹新马正在草场上费力地练习西班牙特有的马术表演(Spanishwalk),马腿蜷起,马蹄勾着,走一步退一步,瘸了一样,“这就是我们征服世界的方式”,主人说。去年热播的电视剧《伊莎贝拉》把西班牙人的兴趣重新聚焦到这位500年前的女王,她出生的地方、住过的宫殿,都成了热门的景点。脚下这片几千亩的贵族领地,也曾迎接她。主人正打算新开一个高尔夫球场和一所精英语言学校—他们强调,在这里学西班牙语才最正宗。
年轻的儿子是家族第九代,环游世界之后决定在自家产业上开一间啤酒厂。高端,私酿,像红酒一样包装,商标是他自己设计的,一个神秘的身披黑袍的教士。
除了啤酒肚,他的言行都很有贵族风度,透着理所当然的自信和教养,“是我们从美洲带回来了咖啡,结果意大利人做得比我们好。不过西班牙的红酒是最好的,我的啤酒也是。”
卡斯蒂利亚的人不参与南方与北方的争论,这里是中心,一度还是世界的中心。他们关心的是,哥伦布到底住在哪里、在哪里等着觐见女王,有人说是萨拉曼卡的修道院,也有人说是郊外的酿酒厂。西班牙式的争宠又开始了。

皇族后代Cortijo Arenales 拥有一个斗牛养殖场

Bodgeas Berroja 酒庄老板

伊莎贝拉女王住过的贵族庄园的马场
梦将醒来
“政府把70%的钱用来维护这些博物馆,这就是他们对我的影响。”现代舞者Aimar住在巴塞罗那,他的工作室离毕加索博物馆不远,放电影,做瑜伽,进行戏剧排练、行为艺术,在地下室放恐怖电影。大门上涂满涂鸦,多数时候大门紧闭,他说,“我不喜欢那些只是来看热闹的人。”他的城市已经被游客占领。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之后,政府把这个城市出卖给游客,阳光、沙滩、高迪、巴萨,一切都是可供消费、出售的符号。“像一个迪斯尼”,被他这么一说,再看高迪的建筑,更觉得像游乐场了。
一切标示着不同时间空间的物体都陡然消失在黑黢黢的甬道中,那种迁徙的生活,摇晃中的姿态,对过去毫不关心的眼神,莫名惆怅的、兀自开心的、偶然相遇的人。回到马德里(Madrid)、巴塞罗那(Barcelona)此类大城市的地铁里,我终于感到了熟悉。大家都在谈论经济危机,就像谈论一千多年前的摩尔人和两百多年前的拿破仑。自作多情的游客从湿淋淋的历史中被捞了出来,躲进了博物馆。
在这两个城市,可以看到一部从委拉斯凯兹到达利的西班牙艺术史,以及地中海沿岸和整个欧洲的创作。格列柯是今年的宠儿,为了纪念他逝世400周年,四处挂着他的像,许多关于他的收藏都被送往托莱多集中展览,但他笔下那些男生女相、神秘兮兮的人,看起来不太“西班牙”。如果要选一位可以代表西班牙的画家,也许是戈雅。他画王,画神,用黑色版画对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宗教审判和战争进行了回应;去普拉多博物馆的二层,看他画野炊、爬树、吹喇叭、荡秋千、踩高跷—他也画那些活生生的西班牙人,尽管这不是他的最佳水准,也几乎没什么人从普拉多耀眼的群星中抽空来看它们。
在格列柯、戈雅身上,都早早出现了现代感,似乎预示了此后现代艺术在西班牙的井喷。高迪、达利、毕加索、米罗们用疯狂的线条、色彩和几何形状,包括阿尔莫多瓦电影中浓艳、怪诞的色彩,制造了许多“怪物”,挂在博物馆、电影院,或者扔在街上。我总觉得,在这些恣肆的形式中,有一种含混不清的回避,高迪的傲慢、达利的恐惧、毕加索对女人的爱,这些可以和常人通约的情绪都埋在厚厚的颜料下面,谋求一条更曲折的通路。
西班牙人总体上是外向的。放学后的孩子像洪水一样冲上街头,几个小男孩拿着一件女式内衣逗弄女孩,女孩也不示弱,再把内衣丢回去。他们让我想起一部西班牙电影《乳房与月亮》,讲一个小男孩对女神的性幻想。很多西班牙电影都围绕这个母题创作过。宗教和佛朗哥时期的性压抑突然解禁,西班牙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高度性开放的国家。是的,西班牙人并不掩饰他们的欲望。
据说,马德里每四条街就有一条噪音超标,巴塞罗那的年轻人有一半听力受损。有一本16世纪的书,名为《西班牙的六种冒险家:以及如何其中一种去了西印度群岛,一种去了意大利,一种去了佛兰德斯,还有一种正在狱中,一种正在打官司,另外还有一种当了教士。以及为何西班牙除了以上六种以外就没有别的人了》。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带领西班牙进入共和时代的老国王卡洛斯一世宣布退位,继位仪式很快要在马德里举行。恰逢墨西哥(这个曾经属于西班牙的殖民地)总统来访,穿着明黄色制服的交警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巡逻,指挥并不拥挤的交通,一身黑的警察站在树荫里待命,如临大敌。此前在塞戈维亚(Segovia),我刚刚见识过一场反对新王的游行,他们举起的旗帜在猛烈的阳光中,被染出宗教画一样的光晕,一些人表情严肃,另一些漫不经心,好像明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世界,也要走出家门,和战友们一起,站在伊莎贝拉女王加冕的广场上。
我突然想起南方的南方,在马拉加一个叫作博尔赫(El Borge)的白色小镇。我在那里看到了孔雀开屏,看到一家人把断臂维纳斯摆在门口迎客,看到老人们在广场上晒太阳,还看到卡门一样的女子,打着响板沿街跳舞,像唐·何塞一样(他也是巴斯克人)的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拘谨、远远地看着。
傍晚7点,天依然大亮。我清晰地感到过去生活的脉动,但摩尔人的、塞万提斯的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人们正在准备竞选,左翼政党在号召集会,市长为此忙碌着。一个戴着帽子和墨镜、和切·格瓦拉有几分相似的男人避开了镜头,摄影师就移向互相搀扶着走出教堂的老太们¬—教堂最早也是摩尔人建的,顶上的木梁还像新的。其中一位笑着回应他,“我62岁了,把我照进去会让你的相机爆炸吧?不过,我也有26岁的时候,那会儿才好看呢。”


午夜时分,就把街上喧闹的人们

马拉加的海滩

人们上街游行反对新国王上任
撰文/吴琦 编辑/孙凌宇 摄影/大食
本文来自《ACROSS穿越》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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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西班牙的故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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