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熟稔王树堂先生,似乎于“忽然之间”,追想起来,竟记不清如何开始的了。以前,常常读到他的篆刻、书法,见到作品附着的名字,能让人联想起林语堂、周树人等大儒之名中析出的一股文气和清雅,觉得,王先生也应该是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的。

想不到——钳工出身——说什么也不会和现在的王先生——一个书法篆刻家、收藏家联系在一起的。由此,这更让我惊叹他的勤勉、毅力和智慧。

虽然,篆刻伴随着王先生的后半生,但这颗种子却早早地植在了先生童年的心里。幼年时期,他的对门穆家是个刻字的。一天,他终于求得一枚小牛角名字章,这是长王先生三岁的玩友穆正发跟其父学刻的。王先生爱不释手,终日把玩。可是后来不小心弄丢了,求玩伴再刻一个。穆正发怕父亲责怪,自己又不会写稿,很是为难。于是王先生下定决心自己刻,他找来小砖块、粉笔头、肥皂块、瓦片……刻校名、班级、姓名等,刻好后还拿父亲抽屉里的印油盖在书本上。到小学毕业,抽屉里已经藏满了自己的各式“作品”。于是,那些散漫印油的朱红,深深地印在了王树堂的心里。

童年的这股倔强和痴迷,让“发轫”于此的一“刻”一“藏”成为了王树堂人生相伴相随的两大主题。
初中毕业后,王树堂做了钳工,后到刀剪厂抡大锤,再辗转至雕刻厂做雕工。在木头上雕花,至少他可以重拾那把刀了。而后,又进了厂部的刻字社,得到王西农的指点,能刻季青树、鸦雀树、黄杨木、象牙、牛角、有机玻璃等各类印材的章戳,能磨一手好的刻刀。

如此,刻刻磨磨,一晃就是20多年。
他手上的那把刀,越刻越精细,越磨越工艺。但这终究还是工艺活儿,王树堂清楚,他的梦还没有完全开启,金石书画才是他的真正兴趣。
于是,他把刀悄悄地挪到了金石之上。此时,他遇到了陈曙亭,这位李苦李的学生、王个簃的同门,启发、指点、切磋让王树堂终于拿到了踏上金石之道的敲门砖。

后来,木排小巷的陈曙亭的家就是王树堂常常造访的去处,时间久了,也获得陈师母的好感,她几次对老人说:“曙亭啊,树堂是个老实伢儿,你介绍介绍去拜访王个老。”那年深秋,王树堂请假三日,怀揣着陈曙亭的推荐函,见到了刚刚从牛棚解放出来的王个簃。王个簃看着这位从家乡来的同宗同堂,翻着王树堂的印作,显得格外亲切,从字体、构图、边饰、流派,谈到书家、碑帖、取舍、气势、宗法,不觉已是一个时辰。后来,每有家乡人去拜访王个老,他就常常问起王树堂的情况。这样的勉励和问候,足以让王树堂于从艺之路上受用无穷。

不久,王树堂因缘又遇西泠印社的李伏雨、郁重今以及南京的丁吉甫等名家,书艺刀法大变。此时王树堂手中的刀,于金石之间的一冲一切,渐渐地发出了悦耳的声音,他的刀法日趋圆通、稳当、厚实、凝重、朴茂,挺拔中见古涩,平正中寓匠心,平实中寓灵动。印如其人,淳朴严谨,冲淡平和。
上世纪80年代末,年逾不惑的王树堂终于出现在中国书法家协会的阵列中。对于王树堂艺术生命来说,这种意义,几近涅槃。此时,王树堂整个艺术生命焕发出蓬勃的张力。尔后,他刻印17000余方,办三次个展,出两本印集。
案头这本《中国篆刻百家·王树堂卷》,展开,一方方印章,或苍茫,或玲珑,积淀着作者的文化气息,浓缩着其几十年的审美情趣。这方寸印面,似乎述说着王树堂一个个生动的金石故事,让人更是领略他文化艺术生命活动的“踪迹”。你看,似见王树堂拿捏刻刀,当他的眼睛在金石之上游动时,一种内在的生命潜流就开始涌动,一种膨胀的内力就开始撼动他的眼睛。在方寸之间,戴着镣铐跳舞,在篆书中融入隶意、草姿,使得他的篆刻“既得平整,复追险绝;既得险绝,复归平整”。既雕既琢,大动若静,虚实相当,这样的意义,完全完成了从一个雕工到篆刻家的生命演绎,生动而精彩。
王树堂是智慧的,世上有几个木匠能成为画家(齐白石也只能500年出一人),又有几个雕工,能成为篆刻家?这两组生命之间的勾连,通过笔墨刀具的转变和飞动,以一种笔墨之舞,完成生命的迹化,绽放生命的绚烂。
王树堂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印章之道,除了诸多技巧,还应“文采之为章”。可贵的是,他舍去大量时间研读有关学术文章,自编印选,撰写了数十篇书论和印论,其中《如皋印派的兴起和衰退》一文还入选全国首届印学讨论会。学术的研讨,让王树堂对自己的艺术,得有更为理性的参悟,让他的艺术,渐行渐远成为了可能。
也许是童年“抽屉里的收藏”,让王树堂在金石篆刻之余,懂得了收藏的真义。安贫乐道的他能兼顾“文采为章”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其50余年寻访而得的大量书籍和图谱,这是他无声的老师。他的小万卷楼,现藏书12000册,其中金石书画类就占了三成,不乏珍本。藏而用之,这是王树堂艺术最好的滋养。
今天,王树堂怀着惜福、感恩之心,把曾经惠泽于他生命的金石书画藏品亮相于世,展示其一种完整的书法艺术生命,观照先贤,感性慧心,启迪同道,实在是一件行懿功高的事。
这次,他打开的不再是童年的那个抽屉,而是其一生的舍得,一生对艺术和历史的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