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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故事》__序章

《南方的故事》__序章 数码乐谈
202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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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铁轨是从我们镇子的肚皮上生生碾过去的。两根冰凉的、泛着幽光的平行线,把镇子切成两半,一边是低矮的、冒着黑烟的家,另一边,还是冒着黑烟的家。

铁轨是从我们镇子的肚皮上生生碾过去的。两根冰凉的、泛着幽光的平行线,把镇子切成两半,一边是低矮的、冒着黑烟的家,另一边,还是冒着黑烟的家。偶尔有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嘶吼着碾过,整个镇子便跟着颤抖,窗户纸哗啦啦地响,桌上的搪瓷缸子会自己挪动半步。火车过后,空气里便长久地悬浮着一股铁锈、煤渣和远方带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腥味。我们镇上的人,闻着这股味儿长大,也闻着这股味儿老去。

一九九几年的光景,日子像镇口那条总也流淌不快的小河,浑浊,黏稠。太阳出来,就把河边的青石板晒得发烫,女人们蹲在石板上捶打衣服,棒槌声又闷又重,像是给这沉闷的白日敲着丧钟。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散不去的潮气,混着水草腐烂的味道,还有各家厨房里飘出的、带着铁锅腥气的油烟味。墙角、石阶缝里,甚至晾着的衣裳边缘,都爬着一层绿茸茸的霉斑,用手一捻,是滑腻腻的凉。

父亲是镇上国营机械厂的八级钳工。他有一双布满老茧和铁屑划痕的手,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泥。他个子不高,但肩膀很宽,走起路来,鞋底总像是粘着厚厚的泥土,踏在水泥地上也是沉闷的“咚、咚”声。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像厂里那台生了锈的冲床一样沉默着。他最快活的时候,是端着那个掉了漆的绿色军用搪瓷缸,里面泡着浓茶,缸体上“赠给最可爱的人”的红字已经斑驳,他一边小口啜着滚烫的茶水,一边眯着眼看我做作业。那时,他眼里会有一种难得的光,像是被炉火映亮的。

那把铁锤,是他吃饭的家伙。锤柄是油亮的枣木做的,被他的手汗浸得深红,锤头沉重,闪着乌钢的冷光。他用它敲打烧红的铁块,叮叮当当,火星四溅。他说,好铁匠,听声儿就知道力道使没使匀。那把锤子,像是他手臂的延伸,是他身体里最硬的那一部分。

母亲的影子总是在灶台边晃动。她很瘦,背有点驼,像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她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随意地束在脑后,总有几缕挣脱出来,垂在汗湿的额角。她走路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像一片被风吹着的、快要落地的叶子。家里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镶在剥落了红漆的木框里,挂在堂屋的墙上。母亲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会站到镜子前,仔细地抿一抿鬓角,或者只是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那张脸,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皮肤因为油烟和操劳而显得暗黄,但隐约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轮廓。那是她一天中为数不多的、安静地面对自己的时刻。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知了从一大早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叫,把空气都搅得滚烫。父亲那几天格外沉默,常常坐在小板凳上,对着墙壁一抽就是半包烟,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弥漫在屋里,呛得人咳嗽。厂里的风声越来越紧,先是说南方来了好多私人开的厂子,机器比我们的新,出货比我们的快,后来又说厂里的订单越来越少,仓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铁疙瘩。镇上的空气里,除了往常的铁锈和潮气,又多了一丝惶惶不安的味道,像暴雨来临前闷得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

出事的那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直接扣在镇子的屋顶上。没有一丝风,空气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父亲很早就从厂里回来了,脸色是铁青的,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院子里,拿出那把铁锤,坐在石阶上,用一块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锤头。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一把工具,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锤头在他反复的擦拭下,反射出暗沉沉的天光。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发出的碰撞声比平时更响,更脆,像是憋着一股无名火。我坐在门槛上,假装看书,眼睛却一直瞟着院子里的父亲。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坚硬,像一块铸铁。

突然,父亲站了起来。他把油布扔在石阶上,提着那把铁锤,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里?”母亲从厨房里探出身,声音尖利。

父亲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的脚步比平时更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我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跟了出去。母亲在身后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停。

父亲没有去工厂,也没有去任何熟悉的地方。他径直走向了那两根横亘在镇子上的铁轨。天色越发暗了,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铁轨在晦暗的光线下,像两条通往虚无的路径。

他走到了铁轨中间,停下。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的动作——他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躺了下去,把身体尽量地伸直,横在那冰冷的、承载着时代重量的铁轨上。他把那把沉重的铁锤放在胸口,双手轻轻搭在锤柄上,像是在安抚一个睡着的孩子。

我躲在一丛疯长的蓖麻后面,心跳撞得肋骨生疼。我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远处的雷声,一声近过一声。然后,一种低沉的、从地底传来的震动开始了。震动越来越强,铁轨开始轻微地颤抖。一束刺眼的光划破了昏暗,紧接着,是那头钢铁巨兽撕心裂肺的汽笛声。

火车逼近的风压先到了,吹得我几乎站不稳。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吞噬了世界。我只看到那节绿色的车厢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碾了过去,那么快,又那么慢。我听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被碾碎的声音,不是骨头碎裂的脆响,而是更沉闷的、混杂着金属扭曲和某种坚硬事物最终屈服的“噗嗤”声。

火车咆哮着远去了,留下震耳欲聋的寂静和漫天飞扬的尘土。铁轨上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把铁锤,被震得滚到了一边,枣木的锤柄断成了两截,锤头孤零零地躺在碎石砟上,沾着一些无法辨认的暗色污渍。

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浇铸在原地的泥塑。没有眼泪,没有喊叫,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然后,我慢慢地从蓖麻丛后走出来,走到铁轨边。那股熟悉的铁锈和煤渣味混合着一种新鲜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钻进我的鼻腔。我弯下腰,捡起了那半截锤头。它很沉,冰冷,边缘还残留着扭曲的毛刺,硌着我的手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屋里一片死寂。母亲坐在堂屋那张冰冷的小板凳上,面对着墙上的那面椭圆镜子。镜子完好无损,映出她僵直的背影。

然后,她站了起来,拿起灶台边切菜的斧子,走到镜子前。她没有尖叫,没有哭泣,只是举起斧子,用一种近乎平静的、使出全身力气的动作,砸向了镜中的自己。

“哐啷”一声巨响,镜子碎裂开来,无数个破碎的、扭曲的母亲在碎片里看着她。她一下,又一下,把那些碎片砸得更碎,直到墙上只剩下一块斑驳的、带着尖利边缘的印记,地上铺满了亮晶晶的、像冰凌一样的玻璃渣。她扔下斧子,喘着气,低声说:“再照不出人样了。”

那个晚上,镇上的人都听见了我家传出的、持续不断的、玻璃被碾碎的声音。

后半夜,雨终于下了起来,哗啦啦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户。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冰冷的锤头。那锤头硌着我的掌心,像一个烙印,一段无法丢弃的、沉重的记忆。

雨声中,我爬起来,穿上衣服,摸黑出了门。雨水瞬间浇透了我,冰冷刺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机械厂那高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锁。我看着那把锁,就像看着一只沉默的、看守着过去时光的野兽。

我从地上摸起一块半截的砖头,走到铁门边,找到了那处松动的门栓。我把那半截锤头塞进缝隙里,用砖头砸着锤头,一下,两下……我的胳膊因为用力而酸痛发抖,冰冷的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铁门发出沉闷的、痛苦的呻吟,终于,那把锈锁“咔哒”一声,连同门栓一起崩开了。

我闪身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向父亲生前所在的那个车间。车间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混合的、熟悉的气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墙上工具挂板上,那把孤零零的、断了柄的铁锤旁边,静静躺着的另一把——那是父亲的备用锤,一模一样,枣木柄,乌钢头。

我走过去,把它取了下来。

沉甸甸的锤子落入掌心的那一刻,车间外的雨声似乎都远去了。我握紧锤柄,那光滑的木质触感仿佛还带着父亲手掌的余温。我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注定要与我一同流浪的孩子。

我抱着它,走出了车间,走出了工厂的大门,重新投入那漫天的大雨之中。雨水冲刷着小镇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冲刷着铁轨上已经干涸的痕迹,也冲刷着我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的泪水。我知道,从这个夜晚开始,有些东西彻底结束了,而另一些东西,正带着铁锈和雨水的冰冷气息,在我稚嫩的肩膀上,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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