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日本政府债务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问题。过去30余年日本政府债务水平持续上升。我们认为,日本政府债务水平较高但未发生违约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国债主要投资者来自国内;二是储蓄规模较大;三是国债货币和期限错配风险较小;四是长期保持低利率;五是政府资产较多;六是日本央行拥有独立的货币政策。虽然日本政府债务尚未发生违约,但仍面临诸多风险。我们对相关因素及潜在风险进行分析,并据此得出几点启示。世投行行长:方文(左边)与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右边) 过去几十年全球政府债务水平增长极为迅速。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主要经济体政府债务水平持续上升,政府债务问题逐渐引起学术界和政策制定者的广泛关注。日本政府债务问题尤为严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末,日本政府债务与GDP之比为237%,远超其他主要经济体(意大利135%、美国121%、法国113%、英国101%、中国88%、印度81%、德国64%)。日本政府债务水平快速上升始于1990年(见图1)。1990年,日本政府债务/GDP比率为69%,1998年升至122%,自此之后日本成为世界主要经济体中政府债务率最高的国家。2009年,日本政府债务/GDP比率突破200%,2020年达到258%。新冠疫情后日本经济出现复苏,政府债务水平有所下降。早在30年前,学术界就开始关注日本政府债务问题(高培勇,1992)。此后,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日本政府债务不可持续(Chien et al.,2025)。然而,虽然日本政府债务水平持续上升,却并未发生违约。从理论上来说,对于政府债务为本币债务的经济体不存在名义违约,只要中央银行发行货币购买政府债务即可;而这势必会导致通胀上行和汇率下跌,引发币值下降,这本质上也是一种违约。因此,在讨论政府债务违约问题时,对违约的定义既应包括名义违约,也应包含币值稳定。而日本政府债务不仅未出现名义违约,也未发生实质违约,日元币值长期保持稳定,并未受到高债务影响。通胀率方面,新冠疫情前日本未曾出现过高通胀,反而长期受到低通胀困扰。汇率方面,过去30余年日元对主要经济体汇率总体保持区间波动,未出现趋势性下跌。
(一)日本国债主要投资者来自国内虽然日本政府债务水平较高,但国债投资者主要是国内投资者。日本央行的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第一季度末,日本央行、存款公司、保险和养老基金、公共养老金和居民持有日本国债的比重分别为45.96%、11.93%、17.88%、5.29%和1.33%,海外投资者仅持有11.62%。其中,有政府背景的大型机构投资者(包括日本央行、存款公司、保险和养老基金、公共养老金)持有比重超过80%。因此,即使国际评级机构下调日本主权信用评级,对国债市场的影响也较小。作为对比,在希腊政府债务危机爆发前的2010年,希腊国债持有者中29%为本国持有者,71%为外国持有者(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2021)。外资机构受利益驱使,通过金融衍生品做空希腊政府债务,导致危机进一步加剧。日本国债国际投资者较少主要是因为收益率水平较低,很难吸引国际投资者,只能靠国内投资者消化。日本国内投资者配置国债热情较高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本土偏好。本土偏好是指即使有相同甚至更好的海外投资机会,投资者仍倾向于将本地储蓄投资于本土的现象(钟正生,2013)。二是投资渠道匮乏。日本经济长期低迷,各种资产收益不高。虽然日本10年期国债收益率长期维持在2%之下,但还是超过同期限银行定期存款利率,从而成为国内投资者首选。对银行来说,由于储蓄较多,银行拥有较多的资金用于贷款和投资,再加上政府债券风险权重为零,银行持有政府债券意愿也较为强烈(Saito,2011)。三是降低货币错配风险。由于养老基金和保险公司负债为日元,愿意持有日本国债(Ito,2011)。四是日本政府对金融机构影响较大。日本是由政府主导的市场经济体制国家,政府与金融机构和企业关系密切,金融机构持有政府债务也较多。(二)日本国内储蓄规模较大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日本储蓄率持续上升。日本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09—2024年日本平均储蓄率(劳动者家庭)从18.3%上升至36.9%,远高于美国。日本通过高储蓄率积累了庞大的国内储蓄。日本央行的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末日本存款总额为987万亿日元,其中个人存款582万亿日元。日本内阁府的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末日本居民金融资产余额为2130万亿日元,是国债余额的1.86倍。因此,日本居民部门仍有空间消化新增的政府债务。与超低的存款利率相比,日本国债具有一定吸引力,庞大的国内储蓄为国债发行提供了有利的金融环境。日本国内储蓄规模较大与经常项目顺差密切相关。由于日本常年保持贸易顺差,国内部门积累了大量储蓄。只要日本继续保持贸易顺差,储蓄也将继续增长,国债发行也将获得更大空间。(三)日本国债货币和期限错配风险较小日本政府债务的币种结构和期限结构均较为合理(李欢丽、王晓雷,2013)。从历史上看,外币债务较多的国家更容易发生债务危机。对于金融危机历史的研究表明,国内债务的违约频率低于国外债务。自1800年以来国内债务违约共发生70多次,而国外债务违约高达250次(Reinhart and Rogoff,2009)。在20世纪80年代拉美债务危机和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中,发生债务危机的国家主要是外币债务违约。对比而言,二战后日本未发行过外币债务,日本国债均以日元计价。因此,即使真的无力还债,日本政府还可以通过发钞进行融资,使得政府债务终极违约风险几乎不存在。此外,日本政府债务期限结构也较为合理,绝大部分为中长期债务,中长期国债占比长期维持在60%以上,并且近年来持续上升。日本财务省的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第一季度末日本中长期国债(10年及以上)占全部未偿还国债余额的比重为77%。(四)长期保持低利率自从20世纪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破灭以来,通胀率长期保持在较低水平,大部分时间经济增速也较低。为促进经济增长,日本央行长期采用低利率政策,甚至曾分别于1999年和2016年实施过零利率和负利率政策。2025年1月,日本央行将政策利率从0.25%上调至0.5%,该利率为17年以来最高水平。由于政策利率长期处于低位,国债收益率也长期保持在较低水平。日本财务省的数据显示,2000年至今日本10年期国债收益率从未超过2%,平均利率约为0.86%;30年期国债收益率几乎未超过3%,平均利率约为1.7%。因此,尽管政府债务规模巨大,但付息压力较小,利息支出占一般政府支出的比重常年保持在较低水平。日本内阁府的数据显示,2024年日本政府利息支出占一般政府支出的比重仅为3.7%。(五)政府资产较多虽然日本政府总债务水平很高,但净债务水平较低,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政府债务风险(Broda and Weinstein,2004)。日本内阁府的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末日本政府拥有金融资产826万亿日元,非金融资产874万亿日元、负债1442万亿日元、净资产258万亿日元。庞大的净资产使得日本政府净债务/GDP比率远低于政府债务/GDP比率。截至2024年末,日本一般政府净债务/GDP比率为134%,而政府债务/GDP比率为237%。此外,由于常年保持贸易顺差,日本积累了大量的外汇储备。IMF的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末日本外汇储备1.24万亿美元,排名全球第二,仅次于中国。一方面,庞大的外汇储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日本政府债务“信用上的抵押”;另一方面,规模较大的外汇储备有利于维持日元汇率稳定。除外汇储备以外,日本还拥有对外投资等其他海外资产。IMF的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末日本海外净资产规模为3.49万亿美元,排名世界第一。庞大的海外净资产也一定程度上对于日本政府债务的信用起到支撑作用。(六)日本央行拥有独立的货币政策独立的货币政策是日本政府债务可持续的重要保障。日本央行可以通过购买国债消化不断增加的国债供给。日本央行是全球主要央行中购买本国国债最多的中央银行,本国国债占总资产的比重也最高。2001年以来,日本央行通过量化宽松政策持续购买日本国债,国债持有规模不断上升。虽然日本央行并未在一级市场购买日本国债,而是在二级市场购买,但从本质上来说日本央行是在践行现代货币理论,实施财政赤字货币化。另外,日本央行通过将利率保持在较低水平降低了国债发行成本,国债付息压力明显减轻,对于控制政府债务水平过快上升起到了积极作用,较低的国债收益率使得日本政府能够持续不断地通过发行政府债券为财政赤字融资。反观欧元区国家,由于不具备货币政策独立性,无法让欧洲央行购买本国国债,也无法让欧洲央行将利率保持在较低水平,导致容易爆发政府债务危机,不断上升的债务压力也加大了财政整顿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