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应天大街高架桥和宁芜铁路干线横在眼前。车流不息，火车鸣笛而过，在95分贝的机器噪声里浸泡了几十年的王南石，习惯在喧嚣中入眠。
夜里闲暇时，王南石会听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b小调交响曲“悲怆”》，旋律如秋风卷落叶般回旋。这是他和夫人吴红都爱听的一首曲子。他也喜欢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主旋律“3331”——叩门之声。“生活和工作中的矛盾、障碍，可以作为命运的象征，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工作生活的主人。”
眼前，喝过酒的王南石脸上泛出红晕。58岁，凌乱的短发黑白相间，胡须根几乎全白，身材略显单瘦，在中国航天科工四院晨光集团主要从事液压泵（油泵）等相关产品的装配调试工作。
帮他数了数头衔：行业最高个人荣誉“中华技能大奖”得主、中国航天科工首席技师、江苏省突出贡献高级技师、全国技术能手、国防科技工业技术能手、航天技术能手……他打断，“我只是晨光厂的一名装配工。”语速一快，会有些结巴。
一位同事要给孩子报名参加社会活动，拉着王南石写推荐信。10行百余字，写完又划掉几行再重写，半小时过去了。
同事嘴里“王师傅”三个字叫得甜，他还在来回推敲字词句。戴一副200度的近视眼镜，因为老花眼缘故，近距离观看时会将眼镜推到头发上。
“他就是一个老好人。”检验员张季南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蒂，烟草燃尽，因为一口气谈论了王南石20分钟而忘了扔。两人岁数相仿，“现在这个社会，让别人在背后夸你是很难的，但王南石可以。”
在航天产品生产环节，技能工人照着工艺员提供的图纸进行产品制造、加工、装配，然后再交检验员检验。日常工作中，三者难免会因为工作问题互相交涉甚至争吵。
扮演“裁判”角色的张季南，天天和技能工人打交道，吵过，也僵过。“30多年了，他（王南石）交的产品我最放心。有问题时他都会主动提出来，从来不会藏着掖着。”
曾有产品油泵因为旋转机械密封部位存在渗漏油问题，返修率居高不下，严重制约科研生产进度。用户单位一度放言：“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你们都别回家。”
王南石之前已经意识到并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带领攻关小组，以当时被认为是“违规操作”的方式，解决了问题，节省工时费用累计达50多万元，拿了江苏省国防工业优秀QC成果奖。
这是他在工作中最自豪的一件事。
王南石承认自己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但他更愿意把这解释为不善于沟通。只有遇到工作问题时，他憋不住，“优化工艺方案如果不被采纳会感到委屈。”
徒弟陈涛跟了王南石十年。“他唯独这方面固执。如果发现工艺卡片上有问题，非要找工艺员，列上个一、二、三、四、五条，说赢为止。”
“如果能走更近的路，省钱又省时间，为什么要死守着原有的工艺方案？”这是王南石的出发点。
同为特级技师的郭正宽解释，工艺负责提供图纸，但进度这根弦一直是在我们生产班组这儿绷着。
两人是晨光集团仅有的两名特级技师。郭正宽嗓门大，情绪丰富，激动时会敲桌子，这一点颇有传统工人形象。他说自己“口无遮拦”，王南石是典型的劳模，两人性格是两极。
一次试验，班组里一位年轻员工把零部件装反导致产品报废。王南石把那孩子拉到一边，只轻声问了句：“你觉得这样装，试验会成功吗？”
“我在厂里不讲（骂）人，生活中也没有。”王南石操着“南京普通话”重复了两遍，说这跟性格和家庭出身有关。
“如果再活一次，我希望能多与人沟通，当一名语文老师。”
1957年10月25日，王南石出生在南京。父亲在南京工业大学教马列哲学，母亲在中学教语文。18岁高中毕业，下南京郊区农村（现南京六合区新集镇）插队3年后，进入晨光技校。1980年毕业，在晨光集团待到现在。
插队时，晚上没灯，他看旁人打牌看了一年半，至今还不会，也从没打过。同事们组织的文体活动，他不去。这个“航天知青”自称没有爱好，也没朋友，回家就是看看电视，不上网。
路边的小饭馆里，二两白酒下肚，他改口了。
——“很少有人没爱好，您爱看书吗？”
——“你是做记者的，你爱看些什么书？”
——“文学类和社科类偏多。您呢？”
——“《尤利西斯》你觉得怎么样？我很喜欢。还有刘勰的《文心雕龙》、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果戈理的小说也爱看，讽刺小说《死魂灵》写得真好……”
阅读是他小时候养成的爱好，这也是知识分子家庭能给他的最大“财富”。“可惜我不争气，没考上（好大学）。”
他谈音乐——“现代人工作强度这么高，要懂点音乐”；他谈绘画——“常常想像自己安静地在某处构思、描绘”；他谈当下——“现在我觉得自己有些‘颓废主义’（起源于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强调艺术的超功利性，也是苦闷彷徨情绪的表现）”。
王南石家的书柜嵌在墙里，存放着《莎士比亚喜剧集》、《莎士比亚悲剧集》、《资治通鉴》、《汉魏六朝诗论丛》、《悲剧心理学》、《废都》、《白鹿原》、《湮灭的城邦》、《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等名著。
陈涛说王南石几乎什么书都看，连汽车维修类的都不放过，因为能将汽车涡轮发动机知识借鉴到本职工作上。
在晨光集团递交的中华技能大奖申报材料中有一句话——“王南石常常能站在理论的高度来解决实际问题，是我公司技术工人中深厚理论素养和丰富实践经验相结合的典范。”
“他肚子里知识多，就是不爱与人沟通。”吴红的评价在陈涛口中得到佐证，陈涛眼中的师傅只是偶尔参加同事聚餐，有人谈起看过什么书，师傅只是静静地听，不发言。
陈涛觉得师傅内心或许藏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很难融入他人的圈子。平日“老好人”形象根深蒂固的王南石，对此并不否认。
点起一根烟，他反问：“我算不算是双面性格？”
不善言谈的他，当班组长时，会有意地拉着工人出去喝两杯。
喝到差不多时，他会冒出一句，“喝好了吧？那活儿一定要干好啊。”
大概是七八年前，他带着班组里许志宝几个人，中午没忍住喝了点，回去上班挨了500元罚款。他说：“那次的确是我做错了。”
有一次全年任务圆满完成后，领导张罗班组长和业务骨干吃饭。大家喝到兴起，王南石突然张口：这顿饭给班组长有交待了，但我们对组员怎么交待，他们也很辛苦。
一说完，就冷场。陈涛说自那次后就认定了这个师傅。
卸任班组长已两年，王南石搬进明亮干净的机关楼办公室，门口挂着“江苏省技能大师工作室”的牌子，也是四院“王南石首席技师工作站”的办公地。
晨光集团技能工人的各级奖项申报都经汪仁杰操办，晨光集团内部称他是王南石获奖的“推手”。
“王南石申报了3届中华技能大奖，终于拿到了，我在这个岗位上也能圆满退休了。”两人是技校同届校友，汪仁杰任人力资源部劳资室主任多年，负责技能人才的培养和管理工作。
晨光集团现有技能工人上千名，技师200余人，包括2名特级，3名高级。金字塔尖的王南石和郭正宽离退休不远。
在航天制造类企业中，优秀技能工人被冠以“金牌蓝领”称号，但其收入待遇与设计类人才差距依旧，同时全国企业办技校因为国家政策原因逐渐萎缩，技能人才的招收又成了问题。
汪仁杰说，以前晨光技校培养的学生理论和实践能力都强，现在师资流失，生源太少，企业主要从南京市的大专、本科院校招收技能工人，但他们上手慢。
和以前比，现在的产品都是全三维数字设计，工艺方案更稳妥可靠，工人操作机床按部就班即可。
“我们那时候是二维设计，技能工人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的情况会多一些。”王南石说，从某种角度说，这也锻炼造就了早期工人的手艺，“更容易出彩闪光。”
这是否意味着现在更难冒出“蓝领之星”？汪仁杰认为要向“智能型”工人转变，逐渐摆脱对手上功夫和经验的依赖，熟练使用高精尖设备和先进的检测手段，还要懂英文。
王南石首席技师工作站的主要任务就是培训年轻工人，探讨新技术。多年前，他随工艺人员自学过CAD制图。但在他看来，不管怎么变，年轻工人都要掌握技术原理，自己多学习钻研，不能跟在后面，别人怎么说就怎么做。
“抱着‘实用主义’态度干工作可以，但千万不能‘拿来主义’。”他抿下一口酒，一气说了两个“主义”。
聊天或喝酒时，他烟不离手。但烟雾都是在口鼻腔里转一圈就出来，不吸入肺中。
以前跟着别人抽，没学会，但养成了习惯。王南石的这个解释几乎是“通用”的。“其实我内心渴望与人沟通，更融入这个社会，但已经习惯了现在这样，每次只是想想，懒得改。”
最近儿子结婚，在南京城区买了套190万元的房，王南石和吴红两家六口人拿出生平100万积蓄交了首付。他自嘲，“又成贫下中农了”。
房子装修时，说自己懒的王南石包揽了瓦工、水电工、木工的活。“平常不爱麻烦别人。如果花了钱还达不到我要的（装修）效果，不如自己来，这种经历很有意思。”
对于动手能力很强的他来说，这不算难事。毕竟，他的业绩簿上解决的全是行业性难题——大流量油泵齿轮副实效问题、油泵旋转轴机械密封部位渗漏油问题、变量型油泵而定压力脉动过大问题、溢流阀全开压力脉动超标问题……
“工作一直踏实在干。但心里始终有一个遗憾，和孩子缺少沟通。”王南石说。
吴红回忆，王南石知识多，孩子小时候很崇拜他，但长大后接触少，渐渐没什么话说了，有事都是找她商量。
王南石有时想和儿子聊会儿天，儿子回一句“你别烦了”，他听着扎心。
郭正宽也无奈道：“我们这批人这辈子对家庭欠了太多，只能下辈子还。”
因为父母住在南京老城区，王南石一直带着老婆孩子随老人住，80平米的房子5个人挤。他6点出门，7点到厂，比上班时间提早一个小时到，开始筹划一天的工作。中午或下午下班后，再骑着电动车回家陪父母吃饭，做家务。直到2004年，两口子才搬到晨光集团对面的小区。
王南石没给吴红过过结婚纪念日、生日。马上退休了，两人想去剧院听一次交响乐。上一次到现场，还是他在技校上学时。南京艺术学院有乐团演奏，他就蹬着自行车赶去。
“坐在台下，要用心去感受。只有了解创作背景和作者遭遇，才能听懂交响乐。”王南石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中国航天报记者 陈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