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钦邦军队年轻的新兵们
记得在和一位战地记者聊天时候说道,没有上过战场的记者是有遗憾的。当时我觉得,和平期间上战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后来他又说,国内没有战场,国外有。
“国内没有战场,国外有。”这句话震撼了我。后来我才逐渐知道,中国周边并不太平,许多国家都有内战,或是出于边境问题会发生局部冲突。
2012年,缅甸克钦邦与缅甸政府冲突发生,狼烟四起。
我心里想:机会,来了。
寻找线索,接近核心

缅甸冲突
2012年的一天,我跟随朋友到了昆明,他们去做关于抗战老兵的口述历史采集,而我准备前往缅甸北部克钦邦。
说到前往克钦邦,当时面对最大的问题是,很难与克钦邦的主要领导人联系上。后来我通过一位当年参加过缅共的昆明人,联系到身在芒市的一朋友。这人以前是德宏州的一位地市领导,他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了克钦邦前线的一位指挥官——克钦中央军事工程大学校长陈校长。
在外面采访,我不怕采访不到人,反倒怕语言和交流有障碍。需要采访谁,可以通过各种方式跟这个人联系上,随着社交媒体的发展,可以联系到需要采访的许多人。
我从芒市坐车来到瑞丽市,又从瑞丽汽车北站坐车到盈江。盈江是中国和缅甸交界处的一个县城,这里盛产玉石,是中缅国境线上的“璀璨明珠”。
挺进缅甸:向着战场近一点、再近一点

缅甸克钦邦前线
早就听说过战地记者罗珀特·卡帕曾说过一句话:“如果你的照片拍的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的不够近”。我此次的摄影创作工作,就是为了能够更接近战场。
去缅北搞摄影创作,最大的困难是如何进入缅甸克钦邦地区。目前持中国大陆护照,并且签盖“缅甸联邦”的签证,不能通过中国边防检查站到达缅甸克钦邦,只有拿了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发放的“边民证”才能到该地区。
当时我去了边防检查站咨询,对方说证件只允许当地人手持本人身份证在当地派出所办理,其他人员不允许办理。这可把我愁坏了,一时半会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此时,对面的克钦邦校长突然来电,表示明天会派一位工作人员过来接我过去。
夜晚的边陲小镇,没有一丝热闹气氛,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不到几分钟就从最东头走到了最西边。我安排好住宿后,一个人来到街道准备找点东西吃,走来走去,发现这边最多的就是烧烤和米线。
走到街道一家小店,拿了几份烧烤菜,要了一份米线,开了一瓶大理啤酒,我享受着边境小镇的晚餐。云南的烧烤有自己独到的特色,大部分菜品都是野菜,内地很难见到。肉都是他们自己打的野味,味道也相当不错。而且,每份烧烤都有一小碟泡菜和沾水,吃起来辣中带香。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床了,抓紧收拾好东西等着对方来接我。
那邦小镇不大,只有几十平方公里,建筑物都围绕着小镇中央的十字路口向外延伸,十字路口有条路通过边防检查站,距离也就几百米距离,另一条是通往小镇开发区的,北边的一条路是通往盈江县政府的。
以前在内陆生活时,对于出国感觉很神秘。而在这个边陲小镇,出国如同回娘家一样容易。早上八点钟以后,那邦边检口岸就开关了,身穿传统少数民族服饰的景颇族边民手持边防证,背着背篼,脚上踩着拖鞋,在口岸登记后就出国做生意去了。对面的克钦邦人也推着三轮车进入国境做生意,从他们的穿着和肤色就能一眼认出是缅甸克钦人。
此时的那邦仿佛完全没有受到战争影响,早上的集市人流攒动,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背着背篓,里面装着一些农副产品在那邦小镇上唯一的一个交易市场叫卖。
八点多了,一个陌生号码给我打电话,让我迅速到小镇十字路口,他在那里等我。到了十字路口,我见到一辆没有牌照的丰田越野车,车上坐着一个小伙子,看起来和中国云南人没有任何差别。打听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克钦军部的一位高级翻译官。
这位翻译官看到我后,很警惕地看着我,问了几个问题,便让我坐到副驾驶位置上。我们简单地聊了起来,他会中文、英文、克钦文和缅文四种语言,今年也就二十多岁,不过看起来很干练。
没有牌照的丰田车向着边防检查站驶去,快到站门口时,越野车突然猛地一个右转,从边防检查站的侧边绕过去。
“这是要去哪里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问他。
“我们走绿色通道。”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绿色通道,绿色通道是什么?”
我一脸遗憾地追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坐好了,扶稳。”
他依然面无表情。
越野车沿着中缅边境的小河向东行驶,对面就是缅甸克钦邦的领土,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都是沿河一些用木板搭建的简单居住地,看来非常贫穷。
走到一个插有公告栏的贴牌子跟前时,车子突然左转,直接从河流上飞驰过去。那一刻,我的第一感觉是,我出国了。
踏上克钦邦的领土后,第一个引入眼帘的是一位穿着克钦独立军军服的克钦邦战士,跟报纸上的一模一样。瞬间,内心有番激动。
克钦邦风景确实独特,当地人住的房子都是用木板搭建的,许多老人在外面晒太阳,年轻人大部分穿着墨绿色军装,手持AK47突击步枪在街上巡逻。
越野车沿着土路一直向前走,车窗外,不停地闪过一些难民营。越野车路过两道封锁线,来到一处只有军人驻守的军事要塞,这里就是克钦独立军在拉咱的大本营。

文章作者专访缅甸克钦邦前线指挥官、克钦邦中央军事工程大学校长陈校长(右)
在拉咱军事基地大本营,我拜访了缅甸克钦邦前线指挥官、克钦邦中央军事工程大学校长陈校长。陈校长汉语非常流利,听说七十年代曾经毕业于北京某所重点大学。由于父辈是克钦民族领导人,便放弃了可以在国内非常好的发展机遇,来到克钦邦带领大家与缅甸政府斗阵。
初次见到陈校长时候,陈校长正在办公室查看相关武器采购计划,采购单都是一些重型武器。
据了解,前段时间,缅甸军队攻打至克钦邦首府拉咱附近。那段时间,天上飞的是缅军的战斗机和武装直升机,地上跑的是缅军的坦克装甲车等重型武器。克钦邦由于长久已经习惯了那种轻武器作战方式,面对缅军的重型武器吃了不少亏。
据知情人士透露,克钦军队下辖5个旅,作战部队约15000人。我估计这可能是去年6月发生战事前的数字。有消息灵通人士称,目前克钦武装人员有可能接近2万人,是缅甸各民族武装力量中最强大的部队。
如今的克钦军与七八年前装备破旧的美式M16和56式冲锋枪、且无充足弹药供给的军队相比,可谓是焕然一新,让人眼睛为之一亮。清一色的81式突击步枪,亮丽的82迫击炮和40火箭筒,威武的军容,巧妙的战术,已成为缅甸北部不能小视的强大武装力量。
陈校长首先向我介绍了克钦邦的独立过程,从《彬龙协议》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缅共解体,从克钦民族建党到克钦独立军与缅甸作战等等。
面对中国大陆该如何有效影响缅北局势的问题上,陈校长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克钦邦作为与中国大陆接壤的地区之一,应该更好的和中国发展,处理好相关关系。
如果缅甸军队继续攻打拉咱,将造成中缅边境500余公里地域的全面动乱,大量武装人员将借道我境内迂回转移,侵犯我主权,数十万数的难民将涌入中国境内,将造成巨大的人道主义危机,对中国和缅甸都不利。
神秘兵工厂:第一次对记者开放

克钦邦的兵工厂
我很好奇克钦军的武器从何而来,便追问陈校长,他缓缓道出了实情。克钦军一部分武器是当年缅共时期,国际共产主义支援缅共作战的武器,还有一部分是通过国际友人捐献的。同时,他们还有一座自己的兵工厂,生产一些简单的武器弹药。
听说有兵工厂,我顿时来了兴趣。想起小时候,距离我家很近的地方就有一个专门制作坦克发电机的兵工厂。当时那家兵工厂非常大,占地上千亩,人员上万人。听说这个边远山区也有兵工厂,我表示想去看看。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陈校长带我参观了克钦邦的拉咱兵工厂。听说这是克钦邦第一次将兵工厂对中国大陆记者开放。
兵工厂位于距离拉咱东北约十几公里的一个山谷,此处易守难攻,刚好位于一个山口处,同时也是一个克钦军校所在地。我参观了之后发现,与其说这是兵工厂,还不如说是一个普通的机械加工厂。这家兵工厂跟国内任何一个普通的机械加工厂都差不多,只不过占地较大,生产军用物资。
陈校长带我到兵工厂门口,对了暗语后,打开大铁门上的小窗口。门卫看到是陈校长,就打开了大铁门。大铁门上用英文写着一些字母。门卫背着AK47突击步枪,穿着克钦军服在门口站岗。

工人正在生产迫击炮炮弹弹壳
进了大院后,就能看到院子大棚下放的迫击炮。这些迫击炮炮管都是用钢管做成,并已经做好雏形。再往里面走是几间房子,里面都是制作炮弹的地方。在一间面积有一百多平米的厂房内,一位工人正在生产迫击炮炮弹弹壳,用机床抛光,并用在烘烤机里面烘烤。
陈校长用克钦语跟他们交流,好像在了解工作的进展。在另一件厂房内,几位工人在制作机枪子弹,据说是给高射机枪用的。
仔细参观兵工厂,你会发现其中许多都是中国国内生产的大型机床,有常州牌的机床,还有许多带有汉字的牌子。
这座兵工厂所在的位置极具特殊,距离中国国境线不到几百米,而且处于克钦邦边境线凹进中国大陆国境线内的一部分。如果缅甸的炮火来袭击,稍不注意就会落在中国领土。
中午,克钦邦贸易部部长来拜访陈校长,我们一起在陈校长家吃饭。
贸易部部长是一位个子不高,头发短短,有点胖的中年男子。随他来的还有一位警卫员,年龄大概有十五六岁,穿着军装,手持AK47突击步枪,紧紧跟随。克钦邦人信奉基督教,吃饭前都要祷告。
吃完饭,我告诉陈校长想去难民营看看。陈校长让自己的两个贴身警卫负责开车和保护我的安全,带我去难民营。
开车的一位男子大概有二十四五岁,是克钦人,平时主要负责陈校长的贴身安全。
难民营:真实的克钦百姓生存状况

难民营无法上学的孩子
在拉咱县城东边的一个居民区,有一大片难民区,面积大约四五平方公里。难民营中间有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两边都是搭建的茅草屋,老人在屋外晒着太阳,妇女们则在广场上领取日常用品,孩子们在旁边跑着玩。
广场里有一个很大的塑料大棚,大棚下面都是用隔板做的小房间,每个小房间住着一户人家,面积不到四五平米左右,里面没有床,只有地上的一块破席子。人们只能席地而坐,角落堆放着被褥之类的东西,被褥看起来至少好几年没有洗了,脏兮兮的。
帐篷内,三合板做的墙上挂着一些日用品。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照片的主角是一位小孩子穿着博士装的照片,照片用木框包装的非常精致。可见,克钦地区的老百姓还是懂得知识改变命运。
在难民营附近有一所小学,这里的孩子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教室是用砖木搭建的房子,宽敞明亮。我很奇怪,为什么十几米之外难民营的孩子没有学上,而这里的孩子却能在这样好的环境里上学。旁边的警卫员告诉我,这里的孩子都是父母在战场上打仗牺牲的烈士子女,政府为了照顾他们,就把他们安排在这里学习文化,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有政府承担。

难民营学校的学生
看到这些孩子,我放佛看到了战争给他们带来的残酷。也许看起来他们的脸上挂着笑容,但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则会默默地流泪。也许等不到他们长大,就会向他们的父亲一样,拿着枪走上战场。
校园里有几位大约十几岁的男孩子在弹吉他,他们的吉他声音中充满了幽怨,不知是战争带来的残酷还是生活让他们不知所措。
警卫员又开车把我拉倒距离拉咱大约二十多公里的一处难民营。他介绍说,这里是克钦最大的一处难民营,安排了好几万难民。
这里的难民都在独立居住的吊脚楼,每个吊脚楼住着一户人家。这里的吊脚楼跟西双版纳和老挝那边的很像,都用木桩搭建大梁,在距离地板一米以上用木板搭建房子,门口用一个木头梯子与地面相接。

难民营里的老人
一位难民区老人的眼神看上很无辜,也许她这大半辈子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晚年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还奔波在战场上。难民营里见得最多的就是妇女和儿童,男孩比女孩多一些。有些人在路边摆摊做一些小生意,卖的产品都是由中国进口过去的小食品。
这个难民内有一所小学,但还是很到有许多学生没有上学,光着脚玩耍、捡垃圾、吹泡泡的都有。
在附近的难民区看到有许多缅甸高脚屋的旗杆上插着中国国旗,听说是为了避免缅甸空军过来轰炸。
在回来的路上,走到距离拉咱和难民营中间路程的时候,警卫员告诉我,他们的司令部就设立在对面的山腰上。我拿起望远镜准备观看,这时候,警卫员很警惕的让我把望远镜放下,说要赶紧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我只好答应。不过,我通过车窗外仔细观察了那座山,还是看出了一些不寻常之处。
克钦邦拉咱地区的路是水泥路,其他许多地方的路都是泥土路,只有越野车比较好走,车开过后,尘土飞扬。在路上能见到许多地方都插着禁止种植鸦片的宣传牌,用英文、缅语、克钦语、中文写着“禁止种植鸦片”,并用图片画出来。
克钦前线:上战场,生死置之度外

克钦邦战士
第二天早上,我在警卫员的护卫下来到位于克钦邦迈扎央附近的一个山顶,这里是距离克钦和缅军战斗最近的地方。从拉咱去迈扎央的路非常不好走,都是泥泞的土路,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才到。
路上,翻译对我说,这里非常危险,不但有流弹,还有地雷,我听后感觉毛骨悚然。我们来到一个后方医院,这个医院距离战场大约有几公里远,都是治疗一些重伤患者,有些是枪伤,有些是踩到地雷,整只脚都被被炸飞。
在一间教堂内,靠着旁边的窗口摆放着十几张床铺,安排着重伤员,有一些妇女和老人照顾他们。教堂门口摆着几张桌子,几位医生模样的女性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配药,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隔壁的一间房子是一个手术室,透过窗户看去,昏暗的灯光下一位穿着军装的战地医生在给伤员擦洗伤口。这里条件非常简陋,没有手术灯,只能用国内的长杆家用台灯做手术灯;没有手术床,只能用普通的床架床板搭建一个床。旁边站着医生、护士还有几位工作人员。
如此简陋的条件,让我想起了小学讲白求恩做手术的课文《手术台就是阵地》。“战斗非常激烈,伤员陆续从火线上抬下来。在离火线不远的一座小庙里,白求恩大夫正在给伤员做手术。”“突然,几发炮弹落在小庙前的空地上。硝烟滚滚,弹片纷飞,小庙被烟雾淹没了”。
教堂外的一间草房内是一个食堂,中午已经做好饭菜,大家坐在一起吃饭。虽然地处战地前线,可是大家的热情还是很高,吃着大白米饭,嚼着炒的野菜,别有一番风味。
吃完午饭,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警卫员和翻译答应带我去较为前线的地方看看。越野车走几十分钟后,我们下车步行,这里有一座高地,是两军必抢的战略要地之一。
我们沿着小路爬上半山腰,这里修筑着许多半永久性工事,有简单的茅草房做的指挥部,还有几个战壕,战壕前面放着弹药箱和一些沙包做的掩体,还有一些绿色手柄的手榴弹。

克钦邦战士用高射机枪扫射缅军阵地
这里的战士身穿着克钦邦的军绿色衣服,手持AK47突击步枪和高射机枪,还有迫击炮。他们之间说着克钦话,看到我来显得非常惊讶,因为语言不同,我们就没有交流。翻译告诉我,对面的山上就是缅军的阵地,这些战士每天都要和那边打好几次,有时候是放几炮,有时候是用机枪扫射一下。最近双方一直在对峙,激烈的战斗稍缓了一些。
这些战士有些年龄有四五十岁的老兵,也有年龄在十六七岁的“娃娃兵”,有些戴着钢盔,有些带着普通的帽子,一般娃娃兵戴钢盔的比较多。
因为怕危险,我们在阵地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赶紧急匆匆的下山了。
以前在电视上看到打仗的场景都觉着很好玩,当我真的看到战争场景时不由得毛骨悚然。生死就在一瞬间,也许刚才还是战友,但是一场战斗结束后,你们之间就生死两茫茫。
我想起一个人说的一句话:“对于一场战争,你是一个兵,对于你的母亲,你是她的整个世界。”
那些在拉咱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面上课的孩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了;那些在难民营受伤的士兵,陪伴他的就是一根拐棍;那些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女性,自己要撑起整个天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2012年写于中缅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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