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经济思维的当代表现与反思
二十世纪的实践表明,以集中规划替代市场机制的权力经济模式,普遍存在效率低下、创新匮乏与制度性困境。尽管历史已给出警示,但其思维幽灵并未消散,而是转化为更隐蔽的形式,持续影响政策制定、产业演进与社会运行。
宏观政策中的“父爱主义”倾向
面对经济波动,部分政策仍习惯依赖行政干预而非市场修复机制。例如,在2016—2018年钢铁、煤炭行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政府主导设定“去产能”指标并下达关停指令。虽短期推高行业利润(2017年钢铁利润增长178%,煤炭增长近300%),但也扭曲价格信号、保护低效产能、催生寻租行为,并削弱行业应对需求变化的弹性,形成“越去越剩”的循环[2]。
产业扶持中的“挑选赢家”风险
以战略性新兴产业政策为例,政府通过补贴、税收优惠等方式定向支持新能源、信息技术等领域。光伏产业即为典型:巨额补贴曾推动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组件生产国,但也引发严重产能过剩——2012年中国光伏组件产能超40GW,全球需求仅30GW,产能利用率不足75%。企业重资源套利、轻技术攻关,核心设备与材料长期依赖进口,“大而不强”问题突出[3]。
区域发展中的刚性规划惯性
各地热衷编制宏大蓝图,大规模建设开发区、新城、新区。高铁新城即为代表:不少项目脱离实际人流物流基础,在远郊空地仓促上马,因缺乏产业与人口支撑,沦为“鬼城”或“睡城”,加剧地方政府债务压力。截至2023年,中国地方政府债务规模已超90万亿元,其中相当比例关联此类基建投资[4]。
科技政策中的“举国体制”边界
“揭榜挂帅”、国家级重大科技专项等举措,在追赶型领域(如高铁、航天)成效显著;但在探索型、颠覆性前沿方向,易陷入路径依赖:评审偏好风险低、见效快项目,冷落高不确定性原创构想。基础研究经费占R&D总经费比重长期徘徊在6%左右,远低于发达国家15%–20%水平,暴露资源配置向“短平快”应用倾斜的结构性失衡[5]。
教育与职业选择中的标准化导向
从统一考试到高校“双一流”建设,教育资源配置呈现强规划特征。其积极面在于提升部分高校国际排名,但亦加剧高等教育“金字塔”结构:资源过度集中于顶尖高校,地方应用型院校被边缘化;学科设置趋同热门方向,冷门基础学科与地域特色交叉学科受抑。大学自主权受限,逐渐演化为执行国家计划的“单位”,而非追求真理的学术共同体[6]。
权力思维泛滥的深层代价
资源配置效率损失
市场经济依托分散决策与价格信号整合局部知识;而中心化决策受限于信息不对称与有限理性,难以预判消费者偏好变迁与企业真实成本结构。“哈耶克陷阱”无法逾越。光伏补贴过剩、高铁新城空置,均为资源错配的直观体现[7]。
创新活力系统性抑制
创新本质是自由探索与试错过程,而权力思维追求确定性与秩序,与不确定性天然对立。当政策设定“最优路径”,偏离轨道的思想与实践便被压制,企业与个体倾向依附规则、依赖庇护,而非冒险创造。权力色彩浓厚的领域,往往也是创新最迟缓、竞争最不充分的领域[8]。
权力寻租与新型不公加剧
当资源分配权高度集中于政府,审批、补贴、准入即成稀缺资源。企业竞争重心从产品服务转向政府公关,腐败风险上升。在“去产能”与产业补贴中,政企博弈清晰显示权力如何转化为经济利益;同时,贴近权力的群体优先获益,中小企业与个体创业者则面临融资难、准入严等结构性障碍[9]。
社会自主性与公民精神弱化
长期被规划、被安排的社会,将弱化成员独立思考与自主决策能力。政府大包大揽挤压市场与社会空间,导致“强政府–弱社会”失衡,社区自治、行业自律、志愿精神等社会资本萎缩,不利于民主政治与长治久安[10]。
走向成熟现代治理体系的路径
思想转变:从“总设计师”到“生态维护者”
需破除对顶层设计的迷信,承认经济社会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政府角色应由直接干预转向维护公平规则、保障产权契约、提供稳定宏观环境,让市场主体在健康生态系统中自由生长、优胜劣汰[11]。
政策优化:坚持最小化干预与功能性导向
政府干预应严格限定于市场失灵领域,并优先采用市场化工具(如排污权交易、公共服务外包)。产业政策须从“选择性”转向“功能性”:聚焦基础研究投入、职业教育普及、基础设施完善与普惠金融建设。德国“工业4.0”战略即以平台共建、标准共定、政府协调为特征,体现“修路”而非“开车”的治理智慧[12]。
法治约束: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
须通过立法明确政府权力边界与决策程序,例如制定《政府补贴法》《产业政策法》,规范发放标准、监督机制与问责办法。强化司法独立性,保障市场主体权利受损时可获公正裁决。透明决策、严格问责与社会监督,是遏制拍脑袋规划的关键制度屏障[13]。
社会培育:构建多元共治格局
鼓励行业协会、商会、社区组织等发展,在行业标准制定、技能认证等领域交由专业主体主导,政府负责监督备案。社会力量壮大后,能有效承接治理职能,减少行政干预冲动,形成政府、市场、社会各司其职的均衡结构[14]。
教育革新:回归育人本位
教育不应是标准件流水线,而应是激发潜能的孵化器。需扩大办学自主权、教学自由度与学生选择权;改革高校评价体系,弱化单一量化指标,强化人才培养质量与社会贡献;倡导批判性思维,培养提问与探索能力。芬兰教育经验表明,对教师与学校的信任,比标准化考核更能释放内在创造力[15]。
权力经济的兴衰是一段沉重的历史记忆。它警示我们:任何试图以单一理性规训复杂世界的努力,终将被复杂性本身所反噬。今天,其思维幽灵仍以现代面目游荡——识别它、警惕它、主动选择更具生机与韧性的市场路径,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这不仅关乎经济效率,更关乎社会自由、个体尊严与未来无限可能。我们要建设的,不是被精密规划的“美丽新世界”,而是让每一种梦想都有机会发芽、每一类创造都能自由绽放的开放原野[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