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霸王花》里，胡慧中在动作戏前对匪徒喊话「CID」。还在学ABC的笔者对这个总是引发枪战的暗语大惑，家母嗑着瓜子解释「CID就是香港皇家警察」。
那是90年代初，还在念小学的笔者跟大部分居住在一二线城市的同龄人一样，期待着周末全家合聚一起吃着零食看录像，特别是热闹的武侠片和警匪片。换碟的时候常听到隔壁阿姨怒斥正读高中的儿子沉迷于「小香港」而荒废学业。
笔者的中学旁也有一个租书店、电子游戏厅和录像厅林立的「小香港」。录像厅的票价从四毛涨到三块。本来都是放港片的三个厅后有一个分给了西片。每天放某个明星或某个系列的专场。上新片的速度都快过电子市场卖盗版碟的。
据说开在大学边上的录像厅会在每个周末把节目单送到各个寝室（被戏称为「课表」）方便学生规划翘课看片。可惜00届的笔者未能身逢其盛。录像厅在家庭影院和校园FTP的夹击下灭绝后不久，美国大片、台湾偶像和日韩明星将打造一代全新的大陆观众，从而颠覆大陆的影视生态环境。
而昔日的霸者港片，会否如白垩纪的恐怖一般的命运？
1. 1990-1997：對唔住，我係差人！
说到《英雄本色》、《古惑仔》和《赌神》，在60初到85前出生的这三代观众中可谓无人不知。然而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在电影院里看过这些影片。即使在大陆市场开放后，这些涉及黄赌毒兼暴力血腥的影片也过不了审。所以它们到底是如何走红的？
港片是站在连续剧和粤语歌这两个巨人的肩膀上，轻而易举攻下了当时一穷二白的大陆娱乐市场。80初年，大陆的消遣有多贫瘠不消赘述。现时年轻人婚嫁最大的投资是房子，三十年前最大手笔就是电视。很多人与《射雕英雄传》的「初见」就在黑白屏幕上。这部武侠片在85年引进后造成了「万人空巷」。而在「天苍苍，野茫茫」之前，大人小孩，无论是否会粤语，已能将「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唱得似模像样。
这些剧集的成功，一方面为ATV和TVB进入大陆铺好了金光大道，另一方面令省地级电视台在买进港剧时局限于「武侠」和「警匪」两类。港剧负责打打杀杀，琼瑶专门你侬我侬，日剧主打都市人生——这就是90年代大陆无线电视台的布局。
大陆的有线电视起步得较晚（在80年代末期才开始在大型城市广铺电缆），但在十年内就下延到乡（农村）区（城市）级。这自然造成了数年间管理上的混乱。90初，沿海的区级有线电视公司肆无忌惮地播放港剧的录像带。无线台不愿引进的（如姜大卫主演的《九阴真经》）或者因国家政策无法引进的（如万绮雯主演的《我和僵尸有个约会》）剧集通过此渠道进入观众视野。
其时适逢大陆「城市建设」的高峰。香港「国际化」的背景和现代化的面貌，在信息尚不畅通的时代成为「前卫新潮」的标竿。《大时代》中石尹明的长风衣和蘑菇头造型一夜间成为「都市女性」的标配；中小学生说自己的理想是「律师」的话，脑中浮现的一定是黑袍假发对法官大喊objection的形象。
对于「海外行」还极度受限也无法收到境外电台和电视台（珠三角是唯一被政府允许在有线电视中播放部分经政府批准的境外电视频道的地区）的大陆新生代来说，「香港」不是一个城市，而是「财富」、「法制」、「民主」、「个性」和「自由」这些意像的代名词。女歌手艾敬在1991年红极一时的《我的1997》中唱出了当时代人对「香港」的认知和向往——「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
在97之前，想知道「香港，香港，为什么这么香」的唯一途径就是港剧和港片。相比追求「合家欢」的电视剧，有分级制度的香港电影更为大明火爆。除了精彩的动作场面和娱乐至上的商业元素之外，无论是王晶的牌、星爷的笑、徐克的剑还是吴宇森的枪都暗涌着「反抗制度」的叛逆，在文革伤痕仍未结痂的特殊时期，特别是在89之后，录像带和VCD里那些敢于螳臂挡车独挽狂澜的孤胆英雄，同Beyond的呐喊一起（90年代大陆摇滚已转入地下），构成年轻人为数不多的自我投射面和情绪发泄口。
大陆时代背景和香港文娱产业之间奇妙关系，造就了《大话西游》神奇的「反哺」现象。这部「周星驰出品」在香港的口碑和票房都不佳，在大陆公映（1998年）也只收入20万，不算大卖。却靠着大中学生的追捧成为独一无二「现像级」的传世经典。分析、拆构和解读这部「反经典」的文章在其后十年层出不穷。那段「如果上天再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的台词，75-85年间出生的观众几乎个个会背。
2. 1997-2003：我以前無得揀，我而家想做好人
1997的到了，艾敬并没有站上红墈体育馆。广电总局规定各大电视台不得播放涉及暴力与犯罪内容的电视剧，一纸便将警匪片集体枪毙。前三部都顺利引进的《刑事侦缉档案》系列，第四部在做了大量删剪后终于得以放送，片名却被改成又红又专的《正义》，影响了收视。从此开始港剧开始淡出电视观众的视野。2000年初，国家广电总局出台政策，规定港澳台合拍剧和引进剧等不能在内地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
直到2005年宽带普及（2004年仍有一半以上的大陆网民使用拨号）这段「黎明前的黑暗」中，华语娱乐市场发生了几件大事：2001年张纪中重拍《笑傲江湖》引发网络骂战，2002年《冬季恋歌》席卷全国「韩流」，同年《流星花园》开启「台偶」王朝，2003年鞠觉亮重拍《射雕英雄传》、张纪中重拍《天龙八部》奠定「中港对抗」基调。
因缘香港武侠剧的受落，大陆从80年代末开始试水该类型。其中以男主角名叫「李小刚」的《江湖恩仇录》为代表。提起这部电视，凡看过的观众都要叹一声「无法直视」。无论是造型、故事还是特效都离「香港制造」的水准相去甚远。「武侠非港产不能看」的观点一时流行。其中83版《射雕英雄传》因历史背景，被捧为「经典中的经典」。
中国电视台在「老子有钱了」之后决意「大大风光一番」。央视领头先挑战尚未有「香港代表」的《笑傲江湖》，被视为一个「政策讯号」。观众迅速分成了壁垒分明的两派。支持央视版者称TVB版（吕颂贤主演）男女主角貌丑、场景粗陋、特效不炫；反对者则认为武侠片首重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技术是次要的。这些反对者在网络上得到了一个非常具有文革色彩的称号——港奴。
03年的《射雕英雄传》为旷日持久的「国产vs港产」之争又增热油。《天龙八部》是第一部受到大部分观众认可的大陆产武侠片。港产武侠死硬支持者此后便以「港奴」自居，作为一种审美意趣上的区分标签。
在ADSL全面取代拨号之前，能够长时间挂在网上的只有住在一线城市的大学生和白领，也即是以上提及的网络骂战的主将。这些港剧灌溉长大的、见证了中国经济奇迹的、最早接触美剧的（其中不少是初代字幕组的主力）的观众对港产武侠剧的分歧，反映了从黑白电视到网络下载这二十年里，随着消费力的增强和视野的开阔，大陆观众对影视文化的需求变化。
其中一部分观众追求「地道的港味」，希望能在大屏幕上看到充满回忆的「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这些观众往往排斥为了过审改结局或删粗口的港片。另有一部分观众则希望「去地域化」，不喜在电影中出现过多粤语区观众才懂的俚语、笑话和引用。
「港片最后的经典」《无间道》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两种诉求——刘德华、梁朝伟和黄秋生是「熟悉的配方」，警匪卧底是「熟悉的味道」，省去司检法内部的行政描写淡去了「地域」感，不放动作戏去掉了小成本的局促简陋。「二五仔」之类的台词自让懂粤语的观众会心一笑，影片最红的却不是主题曲，而蔡琴的国语歌。《被遗忘的时光》。
妙的是，「如何调和观众口味」并不是《无间道I》的首要诉求。而这群在中国网络初年为武侠片争执不下的观众现在也已不是中国电影市场的票房主力。韩流和台偶像宣告着新生力量的到来。
3．2003-2013：三年之後又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十年都嚟緊头啦老細！
从CEPA诞生到「炸掉中环」（《风暴》）这十年间，大陆的电影观众群，aka港片的主要输出地，发生了什么变化？
2012年中国电影观众平均年龄为21.5岁，主要发展空间是三四线城市；2009年观众平均年龄 25.7岁，主国是二三线城市；2003年大陆电影市场才靠着一二线城市的中产阶层复兴。
没错，是复兴。1979年，全中国观影人次为293亿，1991年降至144亿。而二十年后，城市观影人次仅仅有2.5亿，农村则有20亿。显然在娱乐日益丰富，网络称王制霸的今天，农村地区才是拉动观众人次与票房总收入增长的主力，也是造成观众平均年龄逐渐的主要原因。
在这个大环境下，根据艺恩的数据，2013年的票房冠军《西游降魔篇》（12.4亿）的观影平均年龄为29.35岁，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的占43.5%。也就是说十五年前《大话西游》的粉丝、十年前的电影观众主体，至少为本片贡献了一半票房。
可惜，港片黄金时代培养的影迷，这个「CEPA十年」中很多片心心念念的「老本」，眼看就要啃不着了。《风暴》打出的看点是「炸掉中环」。90后出生的小朋友有几个关心中环的死活。不，应该是问有几个知道中环是什么地方？大中环的银行、兰桂坊的酒吧、西九龙的警署、铜锣湾的黑帮……这些港剧的「集体回忆」不用炸也要灰飞烟灭。时间就是包TNT啊。
香港小天后邓紫棋凭目下正热播的《我是歌手》在大陆一炮而红。但在节目制作时，恒大音乐的总裁宋柯直呼「真不知道这个人」。另一厢在《中国音超》，粤语大天后谢安琪登台时，解说黄建翔也表示「真没听说过（她）」。
念一声「波若波萝蜜」让月光宝盒倒退到十五年前，难以想象在粤语区大红的歌手是大陆文娱消费者没有听说过的，更别说在业内工作者中不太知名。没听过张国荣？！不认识Twins？！这位朋友想必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吧。刘德华、梁朝伟、古天乐、郑秀文这些被（中）港片当成「票房基本险」的中生代华语巨星，几乎都是经由粤语剧或粤语大碟而被观众熟识从而积累下人气的。
但港剧风头今不如昔。在大陆，难以见到小学生会拿着手抄歌词本跟着《海阔天空》一遍遍练习粤语发音了，孩子们可能在学唱英文歌，日文歌，或是韩文歌曲。连邓紫棋都会担心她在节目上翻唱Beyond的《喜欢你》会受到观众冷遇（实际上30组和40组的观众都能跟唱的）。
2014年头几个月微博上的热点不是「来自星星的教授」就是「长腿欧巴」。大街上喊一声「陈法拉」叫一嗓「王祖蓝」，除了粤语地区的居民之外，恐怕不会有太多人会呼应（尽管王祖蓝靠湖南卫视现在也渐渐有了些观众基础）。等哪天华仔伟仔他们都息影了，从电视台起家的杜sir韦sir……这些sir都放下导筒了，「中港合拍」如何打出明星牌？
打不出明星牌、吃不到老本的港片能靠什么吸引越来越年轻、跟粤语文化越来越生疏的观众？
结语
近年来，世事变迁，香港在大陆年轻人中渐渐不及台湾亲切——粤语天后甚至不如《康熙来了》的通告艺人知名。「北上广」这些大陆经济重镇在已把亚洲四小龙甩在身后，港人的生活方式和价观不再受到广泛的追逐和模仿。有了互联网这个交流和发泄渠道后，电影电视的职能也已经从「文化」退居到「娱乐」和「社交」。
现在观众想看片，要视效有好莱坞，要文艺有法意德，要重口有韩日泰，港片如果不放大自己独特的立足点，恐难以风云再起。
类型片始终是华语电影的一个软肋，此其一。根本不用下血本「炸掉中环」，陈木胜的《扫毒》（票房2.36亿，豆瓣得分7.3），杜琪峰的《毒战》（票房1.47亿，豆瓣得分7.1）证明了在审查制度之下也是能拍出受观众认可的警匪片。林超贤的《激战》（票房1.17亿，豆瓣得分7.8）不但填补了华语片在体育题材上的空缺。好莱坞大片vs国产青春/爱情片乱斗的格局，反倒为这些中小成本的类型片提供了生存空间。加上《风暴》，去年这四部类型片在票房和口碑上的成功应该为将来中港合拍片指了一条明路。唯一缺憾是无新星。
再者去年以「难懂」为名的王家卫凭非典型功夫片《一代宗师》收入2.87亿，2012年的《春娇与志明》和《姚姐》也上了7千万。随着观影人数的增加，喜爱艺术片的影迷群体势必日益庞大。「豆瓣」和「时光」既是这些迷影者的聚集地，也是一般观众选片的参考标准。目前文艺片还在「有求无供」的局面——受制于引进名额，欧洲文艺片难有进入大陆的机会，即使引进在宣传和排片上也先天不足。而中港合拍有「不受引进限制」的天然优势。高水准的文艺片也能一洗「中港合拍全是到大陆捞钱」的恶名。
最后，入围本届奥斯卡的最佳外语片九强中，有五部有法国背景，其中包括《一代宗师》。却没有任何影片强调「法国元素」去讨好法国观众。「合拍」的最高也是最终诉求应该优化资源从而制出佳片。目前关于「中港合拍」的讨论常纠结于「香港元素」、担忧粤语区观众，以至瞻前顾后裹足不前。98年是大陆观众帮《大话西游》咸鱼翻身，02年是大陆影迷推《无间道》走向国际，只要是质量过硬的影片，无论是谁跟谁合拍，都自能得到一片天空。香港电影人有上佳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缺的不正是翼下好风，助其送出亚洲登上世界舞台么？大陆丰富的财力和人力资源、广阔丰富且潜力无限的市场，怎么可能反倒成为阻碍？
此文已发表在《华语电影市场》杂志的北京电影节刊上，原创内容转载需注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