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导演顾晓刚执导的《春江水暖》在5月22日在法国戛纳举行了世界首映。这部影片也入选戛纳国际电影节“影片人周”并作为该单元的闭幕影片,这是该单元创立以来首次将华语电影选为闭幕影片。

电影《春江水暖》由大地时代文化传播(北京)有限公司和工厂大门影业出品,工厂大门影业和取经人影业联合制作,李嘉担任监制,张群、黄旭峰担任总制片人。影片以杭州富春江畔为背景,讲述了一个普通三代家庭在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人情冷暖,细致入微地展现了当代中国的市井风貌和人们之间的情感依存。
在戛纳电影节期间,《华语电影市场》对顾晓刚导演进行了专访,他谈到了创作《春江水暖》的初衷与遇到的困难,尽管晓刚导演始终保持着平和而轻柔的语调,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一位年轻而执着的导演在创作时所经历的种种艰辛。

(导演在第73届戛纳电影节红毯)
而谈到《春江水暖》所追求的美学创新,顾晓刚导演则从中国山水画的特点开始讲解,如何将中国传统的山水画审美和表达特点,转化为电影的镜头语言,是他在这部影片最重要的创新和尝试。而这种独特的理念,赋予了《春江水暖》独特的美感,它如一部画卷般徐徐展开,正如制片人黄旭峰的小诗中所写的,“春夏秋冬过去了,时光漫长”。
CFM:可否谈一下《春江水暖》这部影片创作的初衷,您曾经谈到这部影片是看到家乡的剧烈变化时产生了表达欲,您能介绍一下家乡的这种变化是什么?通过影片您想要留下对家乡什么样的记忆?
顾晓刚:最开始初衷是当时完成了一个阶段的电影专业的学习期,就很想回家乡去拍一个剧情片,最开始是想以自己父母的亲身经历写一个故事吧,原来的片名叫《顾家饭店》,因为我父母是经营饭店的。
但是我的家乡富阳在G20杭州峰会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杭州经过G20之后,整个城市就往一线城市去发展了,包括现在规划的2022年开亚运会。光我们家那边就要建设三个亚运会的场馆,整个城市都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富阳从原先的一个县级市,现在变成了杭州的一个区了,那变化也非常大。比如说今年过年有了铁路,之前都不通铁路的,但是现在有了高铁可以直接去北京了,和杭州也要通地铁。那这一系列的变化带来一种创作上的新视角和新刺激。

我回来开始写剧本的时候发现,原来记忆中的家乡在迅速地变化。其实我就很想把这种变化——它像一种时代的版图或者时代的进程,呈现为一部影片,后来我的剧本就进行了一个扩大,体现在格局、题材和体量上。所以剧本中就有了四兄弟,这四个兄弟有不同的职业,在不同的方向和层面上力图去架构出一个社会的体系,一个城市的景观甚至时代的景观。大概创作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吧。
CFM:这部影片呈现了富春江畔的四季变化,据说您为了捕捉这种季节的影像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经历,可否谈下这部分的创作经历?这种季节变幻的影像为什么这么重要?
顾晓刚:影片呈现的富春江畔四季的变化首先还是来自于剧作上的设计,影片的一个核心情节就是四兄弟要去轮流照顾母亲。大致剧情讲了老母亲在一次寿筵中不幸中风病倒之后,加剧了老年痴呆的病情,四个儿子就要去照顾她,这也是中国大部分典型家庭要面临的最朴实的问题之一吧。
然后剧中的四个儿子其实就很像春夏秋冬,这也是类似中国式章回体或者挺文学化的一种想象,然后就有了这种四季的概念。如果从美学上来说的话,其实时间是《春江水暖》这部电影最大的主题。影片的英文片名来自中国名画《富春山居图》的英文名字——Dwelling in the Fuchun Mountains。这部影片的创作有一个很重要的探索,就是将中国传统山水绘画转化成电影语言的可能性,其实整个两年的拍摄期一直在摸索这个方向。
故事的主题讲的是一个家庭,但从整个影片以及美学上看,其实是讲述的是关于时间和空间无限性的哲学命题和主题。而中国传统的山水绘画所讲述的也是这个主命题。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的长卷绘画,比如《富春山居图》《千里江山图》《清明上河图》,甚至一些立轴的绘画作品,比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等,大量的山水画作品都是在探讨时空无限这个概念。

CFM:整个影片创作过程中,有什么特别难忘的事或者说创作上特别困难的阶段吗?您是如何克服的?
顾晓刚:我们整个创作过程是三年,第一年是写剧本写了一年,然后当时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起初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找到理想的出品方或者投资方,于是开始阶段最大的困难还是资金压力。伴随着创作过程,我们也是一直在解决这个问题。
其实每个创作者可能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吧,我们相对不一样的就是我们要拍摄一个呈现四季的过程。如果拍摄周期是短期的三个月,拍完了摄制组就撤了,索性大家都友情坚持一下。但我们每次都是一个马拉松长线式的拍摄,就是夏天拍完了,秋天、冬天还要拍,这样的话就不能老是让大家来友情奉献。我们要维系汇集一个制作的团队,还包括要维系演员,让大家一直能处在拍摄的状态中,这个还是花了挺多心思的。这是制作方面最主要的困难。
然后,因为制作上带来的羁绊,影片美学上的探索也相应地出现一些困难。比如第一年我们要抓紧开拍,因为城市正在变化中,我们必须得留住一些影像。于是,我们就先拍了那些和城市相关的剧情,有些室内拍摄的场景什么时候都能拍就先放一放,然后到第二年再进行大量的补拍。那么我们在第二年就遇到了现在比较合适的出品方,不管在资金还是理念上双方都非常融洽。
第一年制作期间,有时候我们剧组就人很少,到不了十个人,甚至有一些时候还用过小机器,因为大型机器已经租不起了。其实在那种状态下,某种程度上已经没法去进行所谓的创作了,没法去思考如何去实施一些美学上的东西。实际上,完成一定程度的美学实践还是需要很多基础的人力物力。所以,当时很多工作都只是在提供一个制作保障,在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连这种制作保障都很费力。
所以说,在美学上的追求是在第二年才出现了更大的爆发,包括剧组、演员以及所有的环节,大家合力去追寻对于美学的准确呈现。

CFM:《春江水暖》是第八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市场项目创投“特别大奖”获奖项目,电影节的创投平台都为您的创作提供了哪些帮助?
顾晓刚:非常有帮助。我们当时还参加了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的项目评选,就是在第一年的秋天。在此之前,我们一直都靠各种借贷方式在维持。参加吴天明基金项目评选那次我们也拿了优秀青年导演电影项目奖,但其实那个时候正是我们最崩溃的时候,因为第一次拍摄的夏天场景几乎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借贷机会和人品,又面临秋天的第二次拍摄。
参加吴天明的项目评选,其实对我们主要是精神上特别大的支持,让我们有信心认定这个项目肯定能找到钱,因为从那时开始的确有很多出品公司来和我们谈。但就像谈恋爱,这个项目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合作方还是需要时间,还需要很多契机和机缘。
当时在北京电影节创投平台要露出的时候,片子正好拍完第一年,等于拍了一小半了吧,后来在北京国际电影节就真正地完成了一个融资过程。我想也是基于前面参加的创投项目,才让我们收获了初步的社会信誉吧。

CFM:您曾经说过计划创作一部名为“千里江东图”的三部曲长卷电影,此次面世的《春江水暖》是该三部曲中的首部作品,那么可否透露一些接下来的创作计划?
顾晓刚:因为我们构建的是一个“长卷电影”的概念,本身我们在拍摄这部电影的过程中,其实有很大一部分的理念和想法都来自于中国山水绘画,就是说来自中国的传统绘画系统,当然也有电影基础的技法等等,也是完全体现在其中。
观众看完《春江水暖》就会明白,其实这部电影还是跟我们通常看到的电影有一些形式上的不同,因为我们不管在全景还是在很多单个镜头中,都有绘画的长卷感和立轴绘画那种直观情绪的呈现。
包括整部电影也力求呈现一种绘画感。虽然创作中也有“正反打”镜头,也有很多所有电影技法的呈现,但整个电影还是呈现在一种所谓的“景观”之中。人物和剧情很像我们在博物馆看一幅长卷画、一幅立轴画的感觉。比如我们观赏《千里江山图》这幅画,画卷打开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的景观山水,但是如果放大和走近看,就会看到山里面其实有更密集的人物和剧情,而且每一段都有展开。
我们在整部电影中首先也会有这样一个大致的呈现感,想让观众在看电影过程中,一直有这种山水景观感,感觉剧情和人物都是在这种景观之中。不管是江水也好、时代也好,山水风貌也好,都是这种概念。

CFM:那这种景观感也会贯穿到后两部影片的拍摄当中吗?
顾晓刚:我们在片头会有一段讲富阳的文案,其中有一句话,“春江泾流杭州钱塘汇入东海”。其实这就是我们“三卷”的一个概念吧,就是影片是随着河流、江河地理位置的变化而展开的,它的讲述应该是一种流动式、游观式的。
其实中国的山水绘画在发端之初就很像在完成电影的功能,也就是所谓的时间功能。西方绘画更偏向一种照片的风格,呈现的是瞬间静态的那种光影能量,或者它的叙事也在其中体现了一种爆发力。但是像中国的那个长卷绘画作品,一个卷轴在手上就慢慢地展开,很像是电影镜头的感觉。其实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游观性”。
为什么会认为中国山水画是在探讨时间呢?因为中国传统绘画它有个和西方不一样的核心观念,叫非消失点的散点透视。因为你有了焦点之后,不管是焦点透视还是散点透视,其实都是有尽头的,但中国的传统山水绘画它画的永远都是天地、山水,这些山水之外就没有尽头了,它尽头之外就是宇宙了,所以在这些画作中一直呈现的就是时间、时空是无限的。虽然画的只是地球上某个固定的山水,但实际上它画的是一种宇宙哲学观念。我们的时空是无限的,中国山水画就是在做这种“游观”的游戏。
所以不管是在《春江春暖》这部影片中,还是构建“三卷”系列影片,其实初衷就是想打造一个长卷绘画的系统。现在这部《春江水暖》是整个系统的三分之一段,后面还会延展,然后三部影片之间会有互相剧情的勾连,但每一卷其实是一个新故事。

CFM:您如何评价目前国内艺术电影的创作环境?
顾晓刚:我经常和身边的同行和朋友们互相交流,我经常会说,如果撇开前面所有这些大师已有的作品,像《地球最后的夜晚》《八月》,包括周子阳的《老兽》啊,我觉得都已经堪称大师级别的作品了,都是非常成熟的作品了。
我觉得现在中国整个艺术片的市场,即便业内总是讨论寒冬之类的,但其实也挺明显地能看到,艺术片市场在自然生长,往一个很好的方向发展。因为像我学习电影那会儿,很多作者电影是没法上映的,根本观众了解不到这些电影。
现在无论是在行业内部,还是各类型的媒体,大家都去帮忙发声、推广,整个社会都在传播优秀的艺术片,其实还是挺蓬勃的。比如现在纪录片都能卖得那么好,以前纪录电影大家都觉得只是电视台的一个产品,但现在它能作为一个单独的艺术种类,不停在生长,我觉得还是很好的发展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