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美杜莎的猫
500天,11国,从“不穷,不热,没病”的东非转战到真正“穷、病、热”的西非,窗外的发电机轰轰地响着,屋里的灯随着浮动的电压微微地闪,环视自己的屋里,桌子上摆着中文英文法文书、雀巢的威化,aloe芦荟汁,泡椒凤爪;床头是out of africa的玩具,印度克什米尔产的毛毯垫,六神驱蚊液,风油精,蟑螂喷雾;墙上挂着safari皮帽,毛里塔尼亚的钥匙扣,往下看,还有老鼠粘板和一团团的饵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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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国带来的食物用品,大型超市买的具有全球识别度的产品,再加上一些非洲特色的装饰品,大房子,园丁打理的小院,空调,汽车,发电机,这是对在非洲生活的外国人生活条件的具象化描述。要来非洲时,我的父母和朋友最担心的是我在非洲的生活,会不会像当地人一样住野地茅房,吃糠啃菜喝脏水,一出门就和酋长连说带比划,周围是一群夜里看不见五官的黑人,时不时撞见个猩猩狮子之类的。我一开始听到这些说法,只是觉得好笑,后来才明白,人们想象中的非洲生活,其实是对非洲发展程度的标准认识。事实上,绝大多数在非的外国人以及非洲的新兴的中产阶级,依然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模式下。确实有一些非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志愿者和学者会在相对贫穷的地方进行人道救援与学术调研,不过一般在几个月后,也会回归“正常生活”——不会有人去真正使自己融入大部分非洲人民的生活状态中,来自非洲以外的人,都在这里不遗余力地创造“正常生活”,有电有网,有干净的饮水和食物,即便在非洲,也是由非洲来适应“国际化”的生活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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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外国人,我们除了过着与大部分非洲人不同的生活,还习惯于以局外人的身份对他们指点,就像我们说河南人和上海人一样。来非洲几个月的人,聊天几乎都是“非洲怎么样”,“黑人怎么样”,好像大家都是在非洲生活的老油条,其实许多人直到离开非洲,也不过是只在毛里求斯或者尼日利亚等某一个国家呆过,和国内的人讲起来,却是大而化之头头是道,不知道是因为非洲简单易懂,还是他们智商太高,有管中窥豹的超能力,不,是管中窥3000万平方千米,地球的五分之一,54个国家,10亿人口,天知道他们是怎样的绝智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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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侃归调侃,我对非洲的低估于其他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与非洲仅有的接触仅限于文科地理,也不过是记住了几座岛,几个首都,高中时非洲历史不是高考内容,早就丢进了纸堆;大学时各行各业一向是与欧美看齐,非洲当然不是学习的对象,它沦为NGO的实验田,或是用来批判西方的受害者形象。在出发来非洲之前,比起充实知识,我更在意自己的DHL箱子能否带齐生活所需,担心疫苗打得够不够全面。到肯尼亚三个月,我一边享受着高照的艳阳、清澈的蓝天、香醇的东非红茶,欣赏着黑人水灵的大眼睛和迷人笑容,一边与“外国人”们埋怨黑人的懒惰贪婪不守时,恶劣的治安和贫乏的物资。一切好像是理所当然,也弥漫着不安——如果我们用几个月的时间就自以为看透了非洲,那接下来的时间用来干什么呢,继续重复上述的戏码,让喜欢的更喜欢,讨厌的更讨厌,亦或是继续把自己锁在小圈子里,反复聊着同样的话题,与我们生活的真实世界隔绝,几年之后带点特产拍拍屁股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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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盯着办公室里的非洲大地图太久,自愧于总也记不住的国家首都名称,还是总也嚼不烂消化不了非洲历史政治问题,还可能因为当着黑人面用中文说坏话造成了愧疚感,总之,到非洲一百天之后,非洲从简单易懂变成了疑难杂症,我也决定从对非洲的习惯说辞与判词中走出来,重拾刚出发时的心态,不再浪费时间,慢慢体会遇到的事情,自己无法体会的部分,就去倾听别人的故事,不再盲从观点。首先就从避免使用“非洲”和“黑人”开始,就像中国人不愿意听当地人把中日韩三国人傻傻不分清楚,你把索马里人,埃及人和马达加斯加人都叫作非洲,他们也不乐意,更别提高大上的南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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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开始,非洲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以看清,在这片大陆上,存在着许多互相矛盾的事物。如果说100天时,我还能通过自我反省去找到一条出路,那么500天时,我了解的东西全都变成了困惑。我也不太清楚,是多走几个国家看看,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持续地生活几年,哪一种才是真正了解非洲的方式。来非洲前,一个前辈说,你想在非洲多去几个国家,其实去过了觉得都一样,没必要。但当我从东非草原飞到惊人现代化的南非,再走进撒哈拉边缘的西非,虽是风景似曾相识,但感受大相径庭,有时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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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洲生活二十多年的英国记者Richard Dowden在他的书里写道:非洲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不同于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这里的人们都是自来熟,眼神相对就会像兄弟姐妹一样打招呼,在这里,人们还能体会到原始大家庭的亲切感,仿佛天下一家;而在非洲发生的灾难,仿佛又能一瞬间将这里的人情味抹去,可怕的卢旺达种族大屠杀,能上升到人吃人级别的部族对立,以及割礼恶习,都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再难复制的恐怖。也许,在这片大陆上,还存在着人类最本能的善与恶,与中国相反,它们总是以一种最为极端的形态展现出来,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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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大陆生活着最自傲的人民,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而自豪。在埃塞俄比亚,每当你交一个朋友,不出三句话他/她一定会说,我们是非洲唯一没有被殖民过的国家;在毛里塔尼亚,人们会问:中国有那么好吗?如果真的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工作?可见还是我们更好;在肯尼亚,市民们都是正义感爆棚,对于任何他们看不惯的外国人,都以“在肯尼亚就要遵循肯尼亚的规矩”来说教,无论是在街头,还是在联合国UNEP总部。然而,这里的人民又认为他人的赐予是天经地义,特别是对外国人,伸手要钱,要礼,无论你是陌生人还是朋友;西非的乞讨文化在宗教的背景下,显得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我曾以为自尊的基础是自立与自力更生,然而在非洲,它们可以完全分开,毫无关联,下至平民,上至首脑,无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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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内罗毕与达喀尔街头,仿佛是在海淀区,没走几步就能看到一所大学或高校,非洲国家首都的大学五花八门,随便一个小门脸,就赫然是“全球高级管理学院”或“国际领导力商业专科大学”,人们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同时,这里又有对外籍雇主而言最苛刻的法律,要每年给自己的员工涨工资、不能随意辞退、不得剥夺假期、保险、补助等,劳工纠纷的判罚也多偏向职工;有着最为宽松的上班节奏,大多数国家是基督教、伊斯兰教及本地节日习俗逢节必放假——这种种好处,似乎该配得上最积极的工作态度与长足的进步,可惜现实并非如此。非洲人时间观念最差,效率最低,已是普遍共识。人才缺乏,文盲率高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工资涨,物价更涨,货币贬值也使一般老百姓无能为力。相比于留在这优越的工作条件下,有能力的人都选择了出国,并一去不回,连总统都是双国籍。在这里,无数的发达国家带来优厚的投资与先进的项目,宽松的政策,无时不刻灌输着最为先进的“自由市场、民主人权”理念,却不能说已经收获了一个稳定、欣欣向荣的非洲,有些地方危机暗伏,细思恐极。一个南非作家说过,“花样屎坨年年换,同批苍蝇日日飞”,恐怕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非洲应该走怎样的非洲特色之路,但实施的前提是能够打败现有的非洲特色,从1960年代独立潮流算起五十年的经验来看,这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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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看到茅草屋前土堆里打滚的小孩,在砂石地上光脚踢球的少年,十三四岁背着小孩的少女,垃圾场里和秃鹳一起吃住的妇女,还有太阳一落山就围坐在黑暗里、不通电力的大家庭,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状况下生存,也到过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看过达官贵妇手挽着爱马仕笑容可掬,听说过总统一年好几百套名贵衬衫即穿即扔这些超乎想象的极富群体,他们都存在在同一片大陆,同一个国家,甚至同一条街道,他们都是出生在这里的非洲人。这种转换有时过快,都让人来不及思考,甚至有些麻木。外人只看到非洲的穷,很少有人看到那些不正常的富,甚至是穷与乱,也是被旁人渐渐嚼之无味的戏码,似乎这里发生什么都不再离奇,遗忘也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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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来就活在矛盾的世界中,问题多了,也就不再大惊小怪,而非洲就像是一个债多不愁的人,很多人曾经想努力了解,发现国家实在太多,民族部族更多更复杂,领导人走马灯似的换,左一个新党派,右一个新武装,人的名字更是无比复杂,恨不得看穿祖孙三代,真正看了照片又傻傻分不清,更不要提宗教、语言、历史沿革、外来干预……干脆就浅尝辄止吧。于是非洲就成了这样,人们不爱听复杂的故事,就投喂震撼惊悚的图片,附上几句大而化之的总结。或许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扁平化的地球上,非洲是最后的幸运儿,它还没变得那么触手可及,没有那么多图片和攻略供人想象,就像拥有人类在地球最后一片未完全到达的土地——刚果丛林一样,它还是亟待开垦的处女地,不光有人迹罕至的壮丽风景,还有悬而未决的政治社会问题,等待着真正的冒险者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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