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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写作时，你会听什么呢？
你说你不爱听音乐，你喜欢走在路上，听风的声音，听树叶吹动的声音，听人们说话的声音，听汽车驶过的声音，可你不听音乐。
我打开Joan Baez的《Diamond and Rust》，你说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好听。
我说是我常听的一首歌，“钻石与尘”——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了“钻石与尘”，而不是“钻石与铁锈”。我说我喜欢这个歌手，她写的歌会讲故事。
她讲了她的爱人，Bob Dylan，讲了十年前她曾送他一副袖扣。袖扣，多么渺小的礼物，可是被她的记忆凝住了。从此她反复唱那副袖扣，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一直唱到了五十年前……我们都看到了她的容颜老去，白发苍苍，精神矍铄，而她把那副现实中早已生锈的袖扣唱到现在还闪烁。
我打开关于她的文章，给你看。我们俩坐在一起把那篇文章看完，看了她和Bob Dylan的许多照片。
我以前就知道她是美的，歌声也是美的，在乔布斯的回忆中也是美的。但我不知道，当我和你分享她的美好时，我会感到更美好。
然后我为了那一点点美好开始落泪。我说她唱过一首歌，《Sailing》，那是我初中的英语老师最早在课上放给我们听的歌。我很喜欢。
元旦的时候，我在朋友的车里无意听到这首歌，那时我在开车，从潮州开回广州，路边全是山，是大雨，是雾气重重的森林弥漫在身旁。我不认识路，没开过这条新路，但我听到了《Sailing》，我感到了力量。
在我握着你的手开向前方时，我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你让我相信，一个舵手的信心，不会迷航。
当我们在一起时，你说你想到了几部电影。
你问我有没有看过午夜三部曲，《Before Sunrise/ Before Sunset / Before Midnight 》。我说当然。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想起了那部电影，不停走路不停说话的两个人。谈论自我，谈论世界，谈论路边的一切。
那时我就那样感觉，可我收起了感觉，觉得不合适。——也许我可以在别的什么场合，和另一个人可以继续这样。
可我又知道，不可能。我们都已经长大了，30岁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和一个人一直走，一直谈，漫无目的。那多奢侈。
我把这点奢侈留住，在几次见面里，你和我聊了不同的东西。一次聊了马 克 思，一次聊了毛 泽 东，这次则聊了牛顿和亚当斯密。
我喜欢听你解读他们的方式，让我觉得一切都不再乏味枯燥，而是可以亲近的，有趣。
而这次，你又在和我说海明威。——当然你每次都会说海明威，你是个语言精简的人，一句话能短则短，能用一个词解决的，不会用两个词。
但这次你和我说，我让你想起了海明威小说里的一些情节。我让你想起了真实的海明威，生命中遇到过的女人。你打算带我去买几本他的书，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联想到那些。
我想认识一个人，最美好的莫过于此了。他告诉你他觉得美好的事物，你告诉他你觉得美好的事物，你们彼此交换，获得新的一切。
当我们在谈恋爱时，我们在谈什么呢？
我和你说，我讨厌谈恋爱的那套模式，吃饭、逛街、看电影，那都让我觉得无趣。
我讨厌人们为了谈恋爱而去吃饭，为了谈恋爱去购物，为了谈恋爱去看一场电影。当我和你走在路上时，我滔滔不绝的说，我对两个人看电影一点都没有兴趣，我喜欢一个人走进影院，因为我想看的电影无法分享——而你也是，无数次一个人走进淮海路上的那家老电影院。
可当我们在一起时，我们讨论的就是电影。
我们坐在茶餐厅里，我不喜欢面对面坐着，你很快察觉到了（我一直未曾说出的秘密），你说，来坐到我旁边。
我忽然觉得轻松，轻松极了。我开始说话，放松的说着一切。
我问你看过《年轻气盛》那部电影吗，那里面有两个老头，就喜欢这样坐在餐厅里，久久地看着餐厅里发生的一切。
你说当然看过。你那天和我说的另一个故事，一个老师培养了一个学生最后被她否定的故事——噢，原来你说的就是简方达，我理解的没错。
是啊这样多好，我并不在意我真正吃了什么，我对吃了什么它们好不好吃没有太大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我在这顿饭里听到了什么，吃出了什么。我们交流了什么，那才是让我真正迷恋的东西。
可是这么多年来，我遇过的人，当我们无事可做时，好像除了吃也不能再做点什么了，不能聊天，不能一直聊到无边无际，而只好就着眼前的食物说，嗯它很好吃。——我厌倦了这种方式。
当我们走在街上时，我们也不一定要走进真正的店铺，真正的消费。我们都是制造欲望（广告）的人，我们洞察他人的渴望，可我们因为过于洞察而让自己置身事外。
我肆无忌惮的和你说，我不喜欢人们为了一个什么餐厅、产品去排很长的队，那让我觉得很愚蠢。你知道我在讨厌什么，可你说是啊，我们就是干这份工作的人，就是要让人们去排队。——那才是我们最终能够沟通的原因——因为反消费而这样在路上走着。
但我们热爱文字，热爱语言。我们大声研读广告牌上的文字，你告诉我如果换一种方式，它会变得多么普通。
可就是那些文字，和图片，激起了人们的渴望，把世界引向了媚俗和无趣。
在你这里，我可以尽情的说我讨厌的一切。因为在大多数时候，我一不小心就会冒犯别人，他们喜爱美食，喜爱购物，喜爱爆米花电影，喜欢太多太多大众喜欢的东西了。我只有保持沉默。
而当我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说时，你让我舒了一口气。
当然，我们也会讨论到我们根本热爱的东西，写作。
你带着困惑问我，写实主义有没有明天。
你不止一次问我这个问题，自问，并且问我，故事有没有未来。我知道你是坚定信心的，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说：属于长故事的时代终将来临。
我知道你热爱写小说，你热爱专注和修炼。你描绘了太多的人物和细节，就像毛姆在《作家笔记》里写过的那些人一样。你寥寥几笔，把他们写下来，然后在一长段时间里，你赋予他们逻辑、关系和灵魂。
我坚定着你的信心，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你一定要带点光明，不管你的作品多么讽刺、黑色、晦暗，一定要带着一点光明的东西，牵引人们走到最后。
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的苦痛，但获得解药的人并不多。如果你的作品没有给人带来解药，而只是描述了问题，那我们都知道，这个作品不会走向真正的好。——不一定非要一个喜剧式的结尾，但一定要让人看到希望。
就像《山河故人》里赵涛在黄河边跳的舞，始终带着微笑。我说那才是不管人们经历多少苦难以后，真正坚持下去的信心。
你要让人看到信心。
我是第一次和人说这样的话，虽然我和自己说了很多很多次。
但我第一次碰到了对的人，说出我对创作的想法。
我说这是为什么许美静和王菲同样美好，而一个让人沉沦，一个让人解脱。她们作品向下或向上的基调，也把她们引向了不同的命运。
我不希望你沉沦。
如果你放肆的写着鄙夷的一切，那就会像我讨厌的陈可辛一样，把人们引入歧途。在那个世界里，大家理所当然的以为，欲望是正确的，因此带来的悲剧也是合理的。——我不认为这是真正好的作品。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坚持。
当我谈恋爱时，很高兴我可以和你谈这些。而你也会在白日的出租车上，忽然和我说：你想了很久，怎样才能让我写得更好。
从来没有人和我聊过这个问题，我很惊讶，也意外的感动——因为这就是我真正在意的。
我不在意吃了什么，买了什么，穿了什么，但我在意怎么让自己喜欢的事继续下去，做得更好。
而你早就在意了，早就。
你说当我给你写的小说提出一些意见时，你也感到惊讶和美好。
我问你有没有看过《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你说看过，我便不用再说更多。
那就是我想要的，萨特和波伏娃；那就是我想要的，鲍勃迪伦和琼贝兹。
那就是我想要的，精神伴侣。
我曾以为写作是一个人孤独到老的事。尽管这是我的常态，我也习惯了孤独。但在遇到你以后，我很高兴有人理解了我享受并且甘愿承受的一切。
你说在遇到我以前，曾以为阅读、音乐、看电影都是无法分享的事；而当你和我聊天后，你感到这一切打破了，生命走向了另一个维度。
我们都看到了希望，从各自沉浸的苦闷中，看到了希望。
当我们在谈恋爱时，我们在谈什么呢？
我们在谈身高吗，在谈长相吗，在谈你我的收入和穿着吗，在谈你我的家境和学历吗，在谈你我未来是不是要成立一个家庭并且生一个孩子吗？都不是。
我们在谈自我，在谈世界，在谈过去，在谈未来，在谈让我们感到有趣的一切。
当我们谈论这一切时，我感到安心。因为我们找到能和彼此一样谈论这些事的人的概率，几乎小到可以不抱希望。
而当人们因为金钱、名利、地位、美貌、学历、才华去寻找一个人时，他们随时可能被更好的东西带走。
他们因此感到不安。
你没有让我感到这种不安。
因为你没有在意我的身份，在意我的长相，在意我的过去。
我也同样不在意。我觉得生活塑造了你，让我们在此刻相遇，就是最好的。
即便有一天我们会分开，我们也不再害怕。
因为在这个世上该遇到最好的事，让我们遇到了。
于亿万人中寻找到一个和自己气味相投的人，这件事，让我们遇到了。
那天分开后，我们几乎同时在各自的笔记上写下同样的话：
我们感受到了风，感受到了阳光，感受到了温度。
可我们认识那么多汉字，却在这一刻词穷。
你说这辈子只谈过两次恋爱，一次是和文字，一次是和写字的人。
我说，我也是。
我想我们都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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