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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最热的时候来了。
我汗流浃背地从车站走出来,热得快爆炸。倒霉的客车中途空调坏掉,一车的人热得感觉车厢都快冒烟了。我猜想我额头、嘴边三角区都挂着细密的汗珠,两颊一定通红。说不定脖子或者耳根那里有汗渍干了之后留下的细细的盐粒。
我本来应该去车站的洗手间洗个脸,再补点防晒霜,上个粉底。顺便把车上噌乱的头发理一理,这么热的天,把头发盘起来,或者扎个丸子头应该很舒服。女生大汗淋漓的样子很不雅观,我特别不能接受衣着得体的女生吃饭的时候,或者走路的时候汗津津的脸,还有腋下湿透显出印子。让看的人都觉得尴尬得想死。
可是时间很紧,两点要开会,从车站过去至少要半个小时,这还是不堵车的前提下。这时候已经一点五十五。
拦了三辆的士,一听我要去的地方,直接立马摆头,摇上窗户。就在我恨不得坐地大哭的时候,有一辆车带上了我。
的士上真凉快。冷风吹得我打了个激灵。现在写下“激灵”这两个字,依然能感受到那天吹进骨头缝了的凉风。空调这物件是个恩物。“空调之父”叫威利斯·哈维兰·卡里尔,美国人。他的名字值得我们打印下来,贴在空调出风口正上方,每个夏日都接受我们的千恩万谢。
等我从空调风里回过神来,才发现的士司机眉头皱在一起,脸色难看得我眼睛没敢在他脸上多停留。“××(我要去的地儿)这鬼地方进得去出不来……”接着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原本想说句感谢的话来着,也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又嘟哝了一句:今天太TM背时了,跑了一个多小时,才跑了十几块钱。狗日的。他骂起来十分顺口。
我小心翼翼地回了句,“不好意思,今天太赶时间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不好意思。不过出门在外,小心为好。
再是好几分钟的沉默。
我坐副驾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我观察一个人,尤其是男性,最先看的部位就是手,其次才是脸。他的手比手臂要白,骨节不粗,不像干体力活的人。指甲锉得平整,跟他不太好的脾气不是很吻合。总觉得手干干净净的人,也一定是个温润君子。
他穿一件黑色T恤,称得他皮肤也黑了。脸上的皱纹很深,但感觉年纪应该在四十尾巴五十头上。档位后面的空处放着个看不出颜色的茶杯,大概是时间已久,再加上茶垢的常年积累,杯子越往上颜色越深。将近占了杯子一半的茶叶,深褐色的茶水看一眼就觉得发齁。这么热的夏天,明明应该喝清凉的淡茶才舒服嘛。
副驾驶前面是他的工牌。要不是照片跟他本人都是一张国字脸,还真忍不住那是他。工牌上淡蓝色衬衫领子,白的皮肤,黝黑的头发,眼睛灼灼闪光。
“你去××干啥?”他冷不丁地发问,吓了我一跳。
“去出差。”
“你在哪上班?”他语气比先前柔和了不少。
我说哪哪。
他调整了下坐姿,问我是不是考进来的,还问我大学是哪个学校。
我告诉他是哪个学校后,他看了我一眼。你这个学校很好吧?他不太确定的样子。我跟他简单解释了一下。
他调整了下坐姿,继续用很犹疑的口吻,问,你说现在什么专业比较好啊?语气跟刚上车连骂TM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有些谦卑,像讨好我,怕得罪我似的。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有个儿子,今年高考,每次模拟考试都能考五百七八十的样子。 “我没读多少书,不知道哪个专业好,听说有的专业毕业了不好找工作。”我跟他说了些我对大学选专业的看法,包括他儿子的文理科强项弱项,他听得很认真。我推荐过的专业,他会反复念上几遍,还会加上自己的理解问,再向我确认问对不对,像个谨慎怕出错的学生。
后面果然遇到堵车,开会的时间眼看一分一分过去。我急躁得不行。司机出乎意料地淡定,慢悠悠地喝口茶,跟我聊起他的家事。他说儿子从小跟着他长大。老婆在儿子还很小的时候就跟别人跑了。起先司机把儿子放家里给老母亲带,他在外面赚钱。有一次回家,儿子看到他就跑,晚上也不跟他睡,哭着喊奶奶。“再那样下去估计以后不会认老子了。”司机于是带着他从农村出来,一边赚钱一边供儿子读书。他发过传单,当过保安、酒店门僮,超市收银员。对各种工种他很有经验,工地的建筑工人来钱最快,按天算,一天最多可以挣三四百,但身体受不了,做了不到三天就再没去了。近四十度的高温,爬脚手架,往下看的时候头昏眼花。“开的士也累,至少风不吹雨不淋太阳不晒。”
这个时候的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还算好看的手指在盘子圈上轻轻打着拍子。和颜悦色,眉头舒展,跟先前判若两人。我们排在长长的车队后面,一眼望过去全是红色尾灯。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说,不过干出租工作时间长,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再开个三五年儿子大学毕业就好了。”我随口说,那要是考上研究生了,还不止呢。他瞬间打了个响亮的哈哈,哎呀那就没办法,就得多开几年咯。
他的笑声居然让我有些难过。大街上人来人往,随便抓一个都有讲不完的故事。旁边的这个司机,不知道把他的故事告诉过多少乘客。每个乘客听他的故事走一段路,然后把故事留在出租车副驾驶上,后座上,留在夏日的热浪里,留在没有尽头的车流里,然后去完成自己的故事。
我写到这里,突然有点意兴阑珊。这有什么好写的。谁人不是父母,谁不曾经历过沧桑。
即便如此,高考都结束这么久了,我还记得这个嘴里骂着脏话,提起儿子却格外柔和的人。不知道他儿子考得怎么样。不知道将来他还得开多少年出租。想必这么热的天里,他还是用那个看不出颜色的杯子喝着颜色可疑的茶水,不耐烦的时候骂上几句脏话,提到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依然充满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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