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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师兄师姐们博士论文的后记，往往会表达这样的意思：离家日久，和父母交流少了，寒暑假回到家里也不知道说什么，父母不能理解自己的专业，自己也不能进入父母的生活，感到很愧疚。最后当然是要在致谢里感谢父母多年的养育，但其实自己心里清楚，这种感谢是没有什么效力的，求个心安吧。
这不是讽刺，而是现实，因为我也是这样的。能聊些什么呢？我有几次想和我爸说我的论文，我说我写得很好，我爸说具体说说怎么个好法？我说了一阵看他没什么兴趣，最后只好说老师说写得很好的。我爸给我讲家里的事，最近家里有什么变化，哪个亲戚生病了，谁家孩子上小学了，我也在认真听，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来，对他们实在不了解，最后只好说：那好啊，哦，原来这样。我爸本来就不是爱聊家常的人，他一辈子讲究办事干脆利落，说了几回，他自己就烦了。
那怎么办？我没想到办法，我爸想到了。我爸开始和我聊时事新闻。
最早的时候，有一个年青人开车撞到人，下车以后用刀子把被撞倒的人杀掉了。我爸问我，你对他怎么看，你觉得他该死吗？我那时候才本科毕业，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跟我爸说了一堆大道理。结果我爸听了半天没接话茬，跟我说，我觉得他不该死。我说你怎么看呢？我爸说，因为如果我是他的爸爸，我就会第一时间把他肇事的车卖掉，把家里的房子也卖掉，然后把钱都给受害者家属，寻求谅解。这样受害者家属的情绪和社会舆论都平息下来了，再加上他有自首的表现，很可能不会判死刑。我爸说，你看这样你的小命就保住了。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说又不是我，我的小命本来也不会丢啊。我爸说，从平时的教育来说你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逼急了吓坏了也难说，毕竟才认识你二十几年，还需要观察……
后来我读研的时候，一个很好的大学里也出事了，一个同学投毒把自己的室友害死了。我爸又问我，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我说你早就教我了，和室友的关系要融洽，多沟通，别让别人心里憋着火。我爸说不对不对，我是说你觉得害人的那个一定会判死刑吗？我说你又有啥想法？我爸说，如果我是他的爸爸，一定不会做无罪辩护，老老实实承认罪过，希望要大得多。你已经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了，难道我还要说你没做错吗？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把你的命保住。
我有点不高兴，我说爸为什么你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坏呢？每次出事，我都是害人的那一个。我爸说因为如果你是受害的那个，有时候天灾人祸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如果你是害人的那个，我也还是想要把你的命保住。
两件事我都没说名字，因为我不想讽刺谁的爸爸，也不想再去人家伤口上撒盐。我只是想说，虽然我觉得我爸爸是一个特别好的爸爸，但是即使现在我快三十岁了，他也还是在学着做一个更好的爸爸，从来没有想过要停下来。
其实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总是感觉我爸一辈子没怎么为自己活过。可是我不能跟他说，你别老想着我了，自己高兴点儿吧。因为我爸说，要是不想着你，也没什么高兴的事。
后来我慢慢学会了，每次遇到事情，我爸可能有他自己的态度，但是当他找上我的时候，他要说的一定是另一回事。就好像前一阵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你看你也不聪明，我又没教你什么，那你觉得自己挺有文化的，都是从哪儿来的呢？我说爸你放心吧，我的老师们都不是垃圾，他们学问和人品都很好，我心里这么想的，嘴上也不会乱说，如果导师不要我了，一定是因为拖延症，不是因为瞎说话。我爸说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整天盯着你的朋友圈还挺累的，要是像那个同学一样，以后你还怎么做学问哪，人家都不搭理你了……
鲁迅的妈妈有一次问鲁迅，人家都说你的《呐喊》写的挺好的，拿来我看看？鲁迅拿来给她看看。鲁老太太说你这个不好看，我要看张恨水，看《金粉世家》，那个才好看。鲁迅可能刚写完文章，说才子佳人小说都是扯淡，然后放下笔就去给妈妈买张恨水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一起讨论，你看这个地方写的好，那个情节就太假了，不像真能有的事。过去我总是觉得，鲁迅真是有温情，够体贴。现在我想，也许老太太才是了不起的那一个，《呐喊》看不进去，《金粉世家》也是纸上印着字，至少和儿子做的事有点关系。有点关系就好办了，聊天嘛，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对两边都合适的距离。这当然是我瞎猜的，一点根据也没有，我是从我爸这里猜的。
小学作文落下的病根，首尾要呼应。开头从博士说开去，结尾也要收回来。我想说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爸特别伟岸，后来我个子长高了，读书也多了，就觉得我爸也没有那么了不起。本科毕业读硕士，硕士毕业读博士，现在眼看博士快毕业了，真要想解决问题，没想到还是要靠我爸的智慧，博士算白念了。但是我爸说读博士还是有用的，你看你读本科读硕士的时候就没懂我的意思，读到博士就懂了，真想叫你再接着读个什么学位才好。我心想过日子真是太难了，学校里一个导师，家里还一个导师，好在我学的是文学，一边琢磨作家，一边琢磨生活，两边不排斥，专业还没有跨得太远。
这一篇送给世界上所有的好爸爸。但我爸就是最好的，别找我辩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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