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豆友@十三_接地气 授权发布
被每年夏天必到的胃肠炎折腾得半夜醒来，胃痉挛像有人在肚子里拧来拧去。试图换一个姿势躺着，疼痛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在关着门的卧室里越发待不得，转头看老公睡得很香，于是一个人到客厅的沙发上蜷缩起来。
客厅开着窗，可惜并不凉快。看一眼表是凌晨2点多。想起在厦大的一个夏夜，熄灯后，依然很热，我们围坐在寝室聊天。家住海边的同学说到他们家乡的避暑方式：天黑以后，我们都在户外纳凉，等待午夜最凉快的时刻来临，“全部人跑去睡觉”。十年后，我还记得她说这句话的精确措辞。
在那个暑假，飞机半夜降落在长春，机场一付即将废弃的样子（不久真的废弃了），我们被告知要自己走去出口。长春当下的地面温度是16°。我抱紧双臂几乎牙齿打战，怀疑自己误乘了穿越到寒假的航班。毕业后，我有缘在安徽工作了一段时间，酷热的夜里抬一张硕大的竹床到院子中间——徽派建筑往往有个不小的院子。那里没有手机信号，电视也没几个频道，像是与世隔绝。我躺在竹床上，向左看是群山溪水，向右看是青砖白瓦。风穿过去又吹过来，一只蚊子也无。
到现在，在这样炎热到没有尊严的天气里，我都会想起这句话——“全部人跑去睡觉”。这话里有一夜征人尽望乡似的共同想望，带着心照不宣的小绝望——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等那个时间来到，吹来午夜第一丝带着凉意的风。既然绝望，一旦等到，必定欢天喜地，睡觉也成了狂欢。
城市当然不比乡村凉快，可城市的热并不令人绝望，有太多方式可以抵御炎热。在家有电风扇空调扇空调中央空调，出门有装了空调的私家车出租车地铁公交车，即使是步行，只消随便转进一家银行饭馆大商场，又得一段清凉。
因为可预期的改变，所以不绝望。因为不绝望，所以不美。
不美也不要紧。我从未热爱过乡村田园生活，即将开始装修，挑图片时看到什么田园风乡村风必须咔咔地pass掉。我喜欢生活在城市里，并希望这个城市有像样的电影院、书店、大学。有好吃的饭馆、好看的话剧、有喜欢的歌手来开演唱会。有街心公园，有尽职尽责的园区物业，有发达的交通和通讯，是一切电商物流可及之处，白痴都可以随时拿起手机用APP叫车叫外卖叫家政服务，只要高兴，便坐飞机直达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希望我所居住的城市人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勤劳勇敢和善斯文，白天在写字间做最好的同事，下班回到社区撑起一个个文明家庭。我希望我居住于此，从不用担心有人的边界感太差，总打听个人隐私，或者好好聊着天儿突然攀着你的胳膊劝你吃什么保健品，更不会有人认为自己是你的邻居亲戚同学或者任何一种其他身份，就可以不请自来，突然按门铃坐在你家沙发上哭诉人生不幸。
田园生活固然有其美好之处，但农家乐不能当日子过。我也崇拜种子的力，可仅止于在办公室种植多肉。生活的便利可以减少对人生的浪费，我不喜欢浪费。
七八岁做阑尾炎手术，麻药劲还没过，我醒过来，看人是两个脑袋。问守在病床前的母亲：“我爸呢？”她说你爸骑自行车回家吃点东西。那不是个夏天，是个下着雪的冬天。我突然很担心父亲的安危，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让我爸不用着急回来……我没事儿……他慢点骑车……下雪……注意安全……别着急……路滑”之类，又重新闭上了眼睛。这件事父母一直记得，经常提起来，证明我从小就很晓事。然而我知道，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市郊，即使是晴好天气，骑自行车在医院与家之间往返一次，也是苦差。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骑自行车上学，一直到初中毕业，每年冬天摔了多少次跟头，数都数不清。一个夏天迎面一辆自行车速度太快，两副车把茬在一起，我手掉了多大块皮。又或者是前车轮被坏掉的车条别住，导致突然翻车，自行车压在我身上之类的险情，多到不可胜数。我知道很多人是热爱他们住过的地方的，但我在姥爷和姥姥相继去世后，再也没有回到过曾经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我至今热爱城市，以后也会一直热爱，在人们说着什么钢筋水泥丛林怎样怎样的时候嗤之以鼻。在南方的几年，夏天常常下雨，我被憋在一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天已经黑了，目的地还是遥不可及。不知道车上其他人在想什么，我望着车窗外一排排的高楼，高楼的窗子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想的是：在这个城市，我何时也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从小吃东西好辣贪凉，所以常在夏天闹肠胃炎。印象深刻的有两次，都是母亲陪我。胃痉挛一来，我跟我的胃猝然蜷成一团，母亲把我揽在怀里，帮我揉肚子。每次都是凌晨，她的手并不暖和。胃暂时消停，我稍能合眼，惺忪着看见母亲坐在斜对面的椅子上，一只手拄着头，睡着了。她是护士，所以家里不管谁生病都格外依赖她，我也是。我很想说已经好多了，你回去睡吧。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我希望她在我身边，似乎只要能看到她，我就可以舒坦一点儿。
那年月我所在的城市还没有发达到现在的程度，至少还没有24小时送药的服务。所以父亲必须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走在漆黑无人的夜路上，到药店去给我买药。我很过意不去，但毫无办法，只能蜷缩在床或沙发的一角露出抱歉的神色，像个委屈的蘑菇。
我在一肚子碎碎念里越发困倦，终于跟胃痉挛和平共处，睡着了。一睁眼看表是凌晨4:30分。天儿这么早就亮了，果然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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