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式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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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前两个月走了。

我不只是没哭，我是无动于衷。

把我炸出来的不是我外公走了这事，而是两个月后这周末我奶奶生日，我和我爷爷视频旁边的大伯父在爷爷家讥笑问我的一句：“你外公死了你有哭吗？你是怎么哭的？快哭给我看看”。

酒足饭饱后，我六十多岁的大伯摸着自己的啤酒肚，一脸放弃自我的样子，斜倒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市民表情问我：“欸，快给我看你怎么哭你外公的？”

他一边说我一边脑海里出现了这几个月妈妈复杂的面部表情和语气。

这一瞬间我只想砍死他 —— 一刀下去啤酒肚里的脂肪四溢，砍死他苟延残喘的贱命。

但我想我是个成熟的人了，我笑嘻嘻地抬头说：“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呢？” 然后视线转向爷爷奶奶继续逗他们卖萌。

“我当然不要为你回答这个问题了，但那是因为你不配。脏了我的嘴，更不配做我的relative，不配认识我，和我relate。”

“是的，我的外公前两个月走了。

我不只是没哭，我是无动于衷。”

外公生前和妈妈还是有解不开的结，这是一位把愚昧的重男轻女演绎到极致的中国老人，讲起这种故事，中国家庭千千万。但我妈的苦也是够极致了。

我妈是家里第二个女儿，二女儿在一个大家族里有多无足轻重可想而知，上面有家里第一个孩子大姐下面有娇滴滴全家都让着的小妹不说，还有三个宝贝带着把儿的弟弟。最初家里生了我妈之后入不敷出是准备送人的，送到远房亲戚家住了几年，我妈生了一场大病，肺结核，我外婆实在心疼自己亲生骨肉，又偷偷抱回来养起。所以妈妈生性特别好强，大概是从小就知道家里的一切没她的份以外，如果她不张牙舞爪她只有被欺负，被践踏的份儿。除了我外婆，整个家族压榨了这位二女儿一辈子，但每个人到现在一脸理所应当不说，更多的是极度的欲求不满，吃相难看至极。

20几年前我大舅不学无术每天犯事赌博骗钱打人，把人打昏迷打断了腿，几次进监狱，我妈到处找人保弟弟出狱，80年代末妈妈大学在火车站和爸爸相遇恋爱，毕业留校在大学教书，结婚成了家，但没有一天人生是自由的，每个月少的可怜的工资全数寄回给外公，一年买不了一件新衣服。两口子节衣缩食瘦得皮包骨，照片我都看过。外公呢，一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的大儿子，这是很久以后的后话了，是近两年才被挖出来的血淋林的事实。但当年妈妈觉得她每个月寄回去的工资是真的被用来养家的。你可能不信，这种给这个吸血鬼大家族打工的状况持续了二十几年，一直到我准备出国念书。

10几年前我的小舅被大舅在家霸凌霸出了重度抑郁症，每天也不肯读书了，不说话，自残，自闭，每天只给一个暗恋的姐姐写信，写姐姐我想死，我快要死了。小舅是最后一个孩子，是40几岁中年得子，外婆生他那天差点难产大出血死掉，外公呢，一整个月人都不见，根本不管自己老婆死活。老来又得一子有什么用呢，根本不会养，养成了重度抑郁症，我妈回一趟家看到一个目光呆滞无神正值青春期的小弟弟，眼泪止不住啪哒啪哒掉下来，抓着弟弟就带回了绍兴的家，说她来养，找高额学费的私立国际中学给他读，一直给他付完大学全部学费毕业，托人找关系给找工作，期间这笔费用，我妈后来坦白了，不比在我身上花的少。

除了负担养自己的小弟弟，家里几个弟弟妹妹的小孩全部都管牢，学英语，考大学，暑假一个一个接来浙江，没和我做过心理建设不说，我年年暑假现在的记忆，只被三件事占据：1. 钢琴考级钢琴考级钢琴考级 2. 啃西瓜看书看书看书 3. 每年暑假轮番被根本不熟的表哥表姐表妹表弟骚扰，各种私人空间被掠夺被欺负。

这些年来外公无数次提要求，让我妈把家里几个弟弟妹妹的孩子接过去养，就因为我出去了，我家经济条件又相对不错。我妈疲惫地跟我聊外公的各种荒谬要求我只能在电话里破口大骂混蛋。

然后时间线稍稍推后，外公外婆相继查出癌症，外公血癌，外婆肠癌+心脏病，之后就是长达十几年的手术+疗养，说起来你不信，两个老人的命都是我妈从停尸间里捡回来的，他们一被查出来这个病，除了我妈，全家人一致决定，坐在家等死，我外公就开始找人定棺材，棺材十几年前就定做好了，我妈不肯，兄弟姐妹都是一脸治不好的啦等死呗的表情，她无法认同，眼泪也流不动，咬着后槽牙不顾家里反对，一前一后一个人拖着两个老人去北京上海开刀，我爸要跟去都不让，让我爸在家照顾我，全麻手术一把屎一把尿住完院，医生护士都惊呆，这个女人疯了吗，癌症中晚期病人全麻手术居然只有一个人照顾；再一把屎一把尿接来家里养，全天候做饭炖汤一年四季新鲜水果食补不断，国产的化疗药怎么敢买，全部买进口的，进口的药打一针就是2万，一针就是2万，不比现在，那是2000年前后啊，进口药还搞不到，要跑香港美国英国全世界的找。这种化疗药，她一买就是十几年。我早年在英国和香港时期，还常常被她问这个药怎么买 ——只可惜都是处方药，在国外只要是prescription的药，没有医生开的单子，正规途径根本买不了的。

厉害的部分来了，命一条一条捡回去，之后活了十几年，之后最近这几年一有点毛病，譬如外婆骨质疏松，家里第一反应是指着妈妈说，都是你害的，你带他们做这手术治疗这化疗药害的，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你去治什么病，当初就应该等死。

我这几年听到妈妈说这事，心里只想砍死这一家吸血鬼。

我妈优秀，好强，读书好，永远全校第一名，考了好大学，专业是英美文学，辅修法语，工作后外贸经理全世界北美欧洲的飞，在江南富庶之地安家，把小家庭张持地井井有条，和爸爸感情天天虐狗。孩子教育方面呢，18岁我出国后一路学业工作也都完全没让家里操心了。—— 这一切怎么看我的母亲都是一个非常优秀又孝顺的女儿，但我外公从没正眼看我妈一眼。

从不正眼瞧，但女儿的钱还是能搜刮一分一毫就不放过任何榨干的机会，然后全数给儿子，尤其是最看重的大儿子。我的大舅后来去深圳下海了，拿着我妈一年一年交给父亲的血汗钱，坑蒙拐骗混社会，几年后发了，几千万几个亿需要有专门的公司替他管钱，买房子几千万几千万的海边豪宅，现在已经全家移民加拿大了。但是老父亲老母亲的医疗费呢，是一分钱不肯出的，就这样今年过年还要挟家里的老头子写遗嘱的时候分他想要的乡下房产。但是呢命运也挺讽刺的，按照我妈妈的原话就是，“老天爷给他钱就是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这个舅舅，除了一个 大儿子一个小女儿以外，今年又有了个私生子，和情妇生的，他大儿子呢，典型地又被他养坏了，送去加拿大想补救，根本不行，读了5年初中，毕不了业，学校劝退书下了好几封，现在就是拖着。因为大儿子搞成了这样，外公和他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家里第二个带把儿的私生子，对三个孩子，家里的正牌媳妇和完整的家的破坏完全没有一丝愧疚和悔恨，反而沾沾自喜 —— “我们家族又添丁啦，还是个带把儿的男娃娃。”

这种知音体故事，中国式魔幻现实，原封不动在我身边上演。

我是个人情淡薄的人，出国前我就讨厌所有家庭聚会，对亲戚避之不及，出国后这十年，无论在英国，香港，还是奥克兰，我都几乎六亲不认，为此我妈还说过我，她被欺负的死去活来，我跟她说：你不要再帮他们了，ABCDEFG，让他们统统滚蛋，你对你自己好点吧，对爸好点吧，对我好点吧，就够了。我妈受过西方教育，但也丢不掉中国那套吃人的人伦，我近几年才越发不得不承认父母在一些认知上有局限，我妈有她那个时代的局限。她在越洋电话里提醒我不要忘记东方人对家和亲情的重视，告诉我朋友都不可靠，亲人才是最亲的。我反驳说：亲？我在国外一次一次最困难痛苦的时候，他们哪个出来“亲”我了？这十年在国外，只有最贴心的好朋友和我相互扶持。

她劝我的这句，给我从英国说到了香港，不过没能从香港说到奥克兰。

我15年从香港辞职后来奥克兰没一个月，我妈大学放假就和爸一起回了一趟湖南老家，到了老家第三天就回了绍兴。那次反常的很，我微信上问他们安好，妈妈统统不回，只有爸爸单独回我消息说，我和你妈提前回家了，你妈被气的不行。之后我才知道妈妈和外公闹翻。妈妈伤心的哭着回家的，回家后几天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后来和我聊天，她说：我恨他。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俩早就该闹翻了，有时候又觉得，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有闹翻，何苦要在垂暮之年再激起无谓的波澜呢？

但是于我，如论如何都是上一辈的纷争了，我对外公没有任何私人感情的，不像爷爷奶奶，和爷爷奶奶感情亲，小时候相处多，和外公，从无相处，语言也不通，他又重男轻女，却喜欢“读书好有出息”的孩子，我拿到Warwick offer，上香港大学这几件事儿他是特别爱拿来说的，包括后来留在香港工作，又到南半球，他这一路电脑上都是追着我每天查英国香港新西兰的天气，很骄傲，到处和人吹嘘，但是呢，心里其实又嫌弃我是个女孩儿。其实我一点不在乎他怎么看我，因为我对他没感情，人嘛，有了私人感情才有牵绊，我对他没有。

我只是替他感到悲哀。

悲哀的是，假设我不认识他，他只是任何一个中国老人，这个老人不会明白，我本科学社会学主修性别学&性学,男啊女啊，其实只是一个社会科学小小的命题 —— 一个科学的命题，他却像笃信那些迂腐中国传统观念的人一样，作茧自缚，用这种自己都经不起自己推敲的谬论，挡住了一生中和他有关的女人们的真情。

和父亲闹翻后，我妈就只给外婆打电话了，每个月还是继续寄钱给外婆，但是绝口不提外公了。一直到今年3月份我爸微信我外公半夜头磕到床头破血流的去世了。我妈心灰意冷地赶回湖南待了2天立刻又动身回绍兴。我给爸爸发短信：妈妈还好吗？我特别担心她的情绪。爸爸你一定要在她身边多体谅她复杂的情绪。那几天我一开始都不太敢联络她，怕不知道用什么情绪面对，出殡结束那天，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声音极度沙哑，虚弱，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我妈妈是个讲话中气十足的人，这一生中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状态的她。电话那头我还没有开始问什么，她那好强的性子又显现出来，明明虚弱的要命，突然又硬撑着提高嗓门说：

“我没事，tw（我大名）我早就不在乎了，不是睡梦中磕到头走的吗？更好，不知不觉，走了再好不过。”

我爸说，是真的伤透心了，伤透了。

早该伤透了不是吗？

可是这句话怎么听，都还是听出来爱的羁绊呢。

死亡是很强大的，人一死，仿佛生前恩怨一笔勾销。还说什么呢？

我妈的内心深如海，我无从知晓，她没有混蛋爸爸了，妈妈在这个父权家庭是没有任何话语权和地位的，她只告诉我她此生再也不会回老家了，唯一牵挂老母亲。她自己人生的爱恨情仇，大部分随着父亲死亡带来的最后一丝青烟消散于无形了。好在我爸疼爱她尊重她。她现在自己高高兴兴，期待着健康愉快的老年生活。

而成年后的我变成了那个所有冤屈的倾听者，背着妈妈无数年被原生家庭伤透的心，打碎又重组的坚硬人格，和长期积累的为我母亲纠葛在无法理清的宗族血脉亲情的怨恨，想起伯父那张狰狞嬉笑的脸暗地里调侃我妈，并要我”表演如何哭外公死“那个场景，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想砍死两边所有亲戚。

我带着妈妈无数年里被外公伤透的心，和对他心理物质双重虐待我母亲的恨，想起开头我大伯父那张狰狞嬉笑的脸暗地里调侃我妈，并要我”表演如何哭外公死“那个场景，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想砍死所有亲戚。

我相信许多中国家庭都曾经或者正在上演我上面讲的任何一件荒谬的真事，更有甚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光是我自己身边朋友家庭的料，就够写好几本小说了，故事的荒谬性一个赛一个。

出国这些年，我早已六亲不认，5年在英国没回过家过年，好不容易在香港时期回过一次家过年，也是吓得半死，吃完饭我哥的儿子有了便意要拉屎，全家人居然围着穿开裆裤的小男孩蹲在客厅里看男婴的生殖器并称赞小鸡鸡真可爱。这种东亚地区畸形的生殖崇拜吓得我立刻摔门而出。我爸那边的亲戚，典型代表就是我大伯父这种能用别人父亲的死亡侮辱我妈和我的人，其余的不堪，再写这么一长篇都不够。

不是说家丑不可外扬吗？可对我来说，以上都不是我的家。所以我六亲不认，也不在乎和你们分享这些不堪。我明明如此努力，想要自主选择人生种种，为什么不能自主界定我的家庭范围？

我出国几乎十年了，这十年我跳脱出中国人所谓的的伦理，亲情，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可笑。随便吧，你说我冷漠我可能就真的冷漠吧，但美好温暖的亲密关系，是中国式大家庭这个样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