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汀和她的“黑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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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简·奥斯汀和大仲马、夏绿蒂·勃朗特、马克·吐温放在一起作为年轻人的必读书目，在我看来是一种轻微的浪费。少年时代的阅读品味让我们很容易对小说里突如其来的暴力、反逻辑的爱和延续了二十年的复仇故事着迷，而简·奥斯汀在大部分十五六岁的孩子眼里可能会相当无趣。乡间生活，彬彬有礼的绅士与待嫁的老姑娘，牧师的传闻...奥斯汀的生活圈子决定了她的小说缺少一些刺激，而她的幽默诙谐、冷嘲热讽和优雅巧妙的措辞需要经历一点人情世故才能体会。

我记得每次阅读《傲慢与偏见》时深深的愉悦感。那种愉悦并不来自于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的因缘误会，而在于他们携带各自并不完美的性格，在相遇时碰撞出的火花，以及建立在爱慕之上的对彼此人格的真心欣赏。这位活在两百年前英国社会的女性笔下的爱情，比几乎所有当代爱情故事都要大胆——大多数爱情故事告诉我们爱首先来自生理吸引，爱情发生之后，所有的挫折和考验才真正来临；奥斯汀不是，她理解的爱情是一个寻找并且认清自我的过程，确定爱的过程比爱情开始后经受的考验更惊心动魄，因为前者发生在内心。在这个角度上，我相信《傲慢与偏见》是某种意义上的独一无二。

不过话说回来，《傲慢与偏见》里，伊丽莎白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喜欢上了，她聪明活泼、热情洋溢，同时又有谨慎、内省的另一面，时刻为别人操心，希望身边的人能够获得幸福。但是奥斯汀并没有企图让伊丽莎白变得完美。小说最后，伊丽莎白在看到达西先生的彭伯里庄园之后，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我一看到彭伯里庄园就动心了。”而达西，这位在当时的英国摄政时期年收入一万英镑的绅士，在面对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伊丽莎白时，说话不可谓不粗鲁。可对身份、财产的骄傲是达西性格当中最主要的成分，缺少这个就没什么故事可讲了。你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些性格上小小的阴暗面构成了这部小说里最激烈的戏剧场面，也让凯拉·奈特莉版本的《傲慢与偏见》中，达西先生表白的那一幕成为经典。

2005年版《傲慢与偏见》

就像是每次重温一些浪漫爱情桥段，总会发现越来越多灰色的人性斑点一样，对我来说，奥斯汀的小说最奇怪的一点是你的想法会随着自身的改变而不断改变。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奥斯汀的小说里，金钱永远占据比爱情更重要的地位。所有人对于钱的考虑要远远超过爱情，一年两千英镑的收入代表着拥有自己的小家庭，培育自己的花园，拥有自己做主的权利。而爱情呢，如果有，就再好不过。看《理智与情感》，你一定不知道埃莉诺的画是什么风格，玛丽安的音乐造诣有多高，因为奥斯汀根本没有写，你只会牢牢记住一个事实——当时英国社会没有继承权的女性除了一周一磅的收入（相当于现在的三十英镑），几乎没有任何指望。除了嫁人或者做修女，她们没有其他选择。

《傲慢与偏见》更是如此。宾利先生的出场，来自贝内特夫人的描述——“一个有钱的单身汉，每年有四五千英镑的收入。真是女儿们的好福气！”而达西则更不用说，经济收入和身份地位是奥斯汀小说中所有男主角必须要有的硬性指标，甚至是浪漫产生的根源。而伊丽莎白的好友夏洛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一个她既不爱也不尊重的男人，因为如果不如此，她就会变成一个受人唾弃的老姑娘。这是残酷的经济社会告诉伊丽莎白的真相，而伊丽莎白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夏洛特别无选择。

一点点地，你发现奥斯汀的小说世界并没有想象的完满，它甚至非常灰暗。在她所有的小说里，很少有婚姻美满的夫妻，相反地，充斥着数不清的彼此憎恨的夫妇，被拆散的情侣，相互指责的兄妹和父母，所有主人公都生活在挫折、煎熬、苦闷无趣的生活和贫穷的威胁中，没有一个人对未来有十足的把握。而十九世纪英国中产阶级的女性们，只能把无处发泄的一腔精力倾注在蜚短流长、乱点鸳鸯谱、读感伤小说和相互串门当中，其中接近完美的女主人公——伊丽莎白·伯纳特，只能靠在乡下漫长无目的的散步来发泄精力。就像她的父亲有一次告诉她，“我觉得任何男人都配不上你的聪慧”，这不啻于是一种心酸的讽刺。

在我最喜欢的奥斯汀的小说《劝导》里，没落贵族沃尔特爵士十九岁的女儿安妮与年轻的海员温特沃思相爱，但父亲和教母担心她婚后生活困窘，极力反对。谨慎的安妮接受了劝告，拒绝了温特沃思。八年后，在海外战争发了大财、荣升高位的温特沃思上校重归故里，两人相遇。这时两人的状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对调。彼时的温特沃思成功富有、见多识广、英俊稳重；而失去母亲的安妮韶光不再，扛起家中的重负，帮妹妹照顾孩子。（在2007版的电影《劝导》里，安妮不只是不漂亮，还有些轻微的龅牙。）身边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在夸奖温特沃思，希望结识他，而安妮的处境没人关心。最令人扼腕的是，在内心深处，安妮已经停止了希望。

2007年版《劝导》

因为自己的错误决定而后悔了八年的安妮一直在遭受折磨。这些时刻是“无声、深沉的伤害”，她明白“时间已经摧毁了她的青春和活力”，甚至失去了美丽的容貌；而在她第一次撞见温特沃思之后，她内心不停地庆幸自己挺过去了，“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疼痛，悔恨，永无休止的面对旧人的窘迫和遗憾，生活中无法填补的空洞和平静地退出...这一切都在一个女性的内心世界里悄悄发生着。这是一种“我正在遭受我做错的事情给我的报应”的感受；是对于最好的时光已逝，而我已经错过了的清醒认识；是眼睁睁地看着幸福从身边游走而努力维护最后一点尊严的感受。

和《傲慢与偏见》一样，温特沃思上校最终在一系列的意外事件中看到了安妮的坚强和勇敢，再次向她求婚。善良的奥斯汀终于给了自己的主人公一个好结局，也让我们这些神经紧张的读者得到了宽慰。而同样耐人寻味的是，《劝导》的最后大结局，温特沃思并没有向安妮倾诉衷肠，这当然不是奥斯汀的一贯风格。温特沃思像是颁发军功章一样，向安妮叙述了自己发现她善良、忍辱负重、勇敢机智的性格。在奥斯汀的笔下，所有爱情都是有条件的，谁说性格好不是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奥斯汀再次定义了她眼中稳固的爱情：有条件的、经过理智考虑和审慎选择的结合，才能成就最稳固的婚姻。

渐渐地，我开始重新认识简·奥斯汀，一个更真实的奥斯汀。她的小说并不那么让人轻松，在阅读最强烈的愉悦感消失后，你会发现奥斯汀写了世界的另一面，一个不是《傲慢与偏见》，而是《劝导》、《理智与情感》的世界。那里面没有多金的贵族公子达西和宾利来满足读者罗曼蒂克的幻想，只有农夫的弟弟爱德华菲拉斯，和拥有不堪回首过去的布兰登上校，而这才是奥斯汀笔下最真实的人物，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琐碎、不堪、残酷。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男性同样受到各种限制，时常感到茫然和无助。而面对世界的黑暗，我们必须咬紧牙关，睁开眼睛，面对现实。

1995年版《理智与情感》，李安执导

可说到底，奥斯汀不是雨果，《理智与情感》也不是《悲惨世界》，社会阶层和人际关系固然冰冷坚硬，但奇怪地，读奥斯汀永远让我们觉得如沐春风，仿佛与她心意相通。我想，她的小说没有沉重感的原因在于她本人的性格：天性开朗乐观，容易忘记痛苦，最重要的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幽默感。英国作家毛姆在《巨匠与杰作》里，对奥斯汀曾经有过一段最为贴切的描述：

“她长着张利嘴，有着异乎常人的幽默感，她喜欢放声大笑，也喜欢引别人笑。一个幽默家想起一件可笑的事，要希望他把这事藏在心里不说出口，这就强人所难了。天知道，爱开玩笑而又不显一点刻薄，这有多么的不容易。天生的善心中没有多少刺激性。简能敏锐地觉察到别人的荒唐愚蠢、装模作样、虚情假意，这不仅没有使她生气苦恼，反而使她觉得有趣，这实在令人钦佩。她的良好教养使她不忍说那些刺伤别人的话，但同卡桑德拉（奥斯汀的姐姐）一起来取笑他们以自娱，她肯定认为这无伤大雅。甚至在她最诙谐辛辣的话语里，我也看不出有任何恶意；她的幽默正像幽默应该的那样，基于精确的观察和坦率之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简·奥斯汀。以前是因为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现在是因为看到了故事背后每个人各自的挣扎和无助；看到了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能做所有想做的事。奥斯汀深深明白人类的平庸，对人性中的各种矛盾有着浓厚的兴趣，她相信她写下的人，就像读者相信她一样。我想，我们都应该隔三差五把奥斯汀拿出来看一看，因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她就是能通过狠狠的嘲讽和自我嘲讽来刺痛你、震惊你：不完美的人生又如何？至少我能捧起书，跟着奥斯汀的目光，纵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