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叶嘉莹:从漂泊到归来》
我的诗词,都是我亲身的经历,我亲身的感情。
1939年 《蝴蝶》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我出生的年代是民国建立后,各地军阀混战的时期,1937年又发生了卢沟桥事变,父亲一路随着国民政府退到重庆,而母亲带着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在沦陷区北平。后父亲多年失信,母亲患疾病逝,我从小就遭遇到国和家的各种苦难。

▲ 位于北京西城察院胡同的老家大门口
当年我在北京的老家是一个大的四合院,方砖铺地,我母亲在我们西屋的房前开辟了一片小小的花池,夏天萤火虫、蝴蝶都在花丛中翩跹起舞。一个秋天寒冷的傍晚,一只小小的白蝴蝶落在院子中间地上后再也飞不起来了,我就蹲下来看了它半天,当时真的觉得生命是如此之短促,如此之脆弱。
1940年 《咏荷》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我出生在六月,中国传统说法里六月的花是荷花,所以我的小名就叫做荷,我从小就对荷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荷花从佛法上说,是一种救度的莲舟,而我们家里没有宗教信仰,所以我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我想我也是苍生中的一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被度脱?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多年没有音信,只知道父亲所在的地方国民党军队一个城一个城地陷落,而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就想到人世间有这么多的战争、这么多的灾祸、这么多的苦难,我们都是在人生的苦海之中迷失了自己,我们不知道这苦难的一生有什么价值,我们来到世界到底该做些什么,反省些什么,什么才是我们人生的目的。
1944年 《冬日杂诗》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那是1944年,是胜利的前一年,也是抗战最艰苦的一年,呼啸的北风吹得好像大地都要摇动了。我们在北平,傍晚至深夜,就能听到日本人在街道上喝醉酒唱着歌,开着卡车呼啸而过,所以我说“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当时已经是抗战的后期了,有时有一些好消息传过来,但是毕竟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仍然承受着苦难,所以我说“晴明半日寒仍劲”。我希望我们年轻人记住:我们的国家曾经有过这样的苦难,如果我们不奋发图强,苦难还会再来。
▲1943年,叶嘉莹(二排右一)与同学在顾随(前排)家中留影
尽管外面是这样的战乱,但是我在沦陷区中关在自己的房间,还有一盏煤油灯,还有一炉火,我就还有光明还有温暖,我也就还有希望,所以说“灯火深宵夜有情”。后四句是说你身为人活在世界上,就该为人类做一些事情,你要做事就会有责任,就会有人批评指责,你要有这种担荷和牺牲的精神,你的心必须要有一定的持守。
1950年 《转蓬》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1948年11月我随父亲和丈夫来到了台湾,1949年生下了大女儿。但是1949年圣诞白色恐怖风波就降临了,丈夫被带走,我和女儿也三番两次被带进警局后释放,之后我就寄宿在丈夫的姐姐家里,睡在他们家的走廊上。这是我的漂泊。
▲ 1948年3月结婚照
我的诗说“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那时我们在战乱之中,真是身不由己,人飘落到哪里都不是自己的选择。离别战乱断了乡根,那个时候我们不敢和大陆通信,完全没有一点故乡的消息。“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是说我没有托身之所,灾祸无缘无故就降临了。“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当时台湾白色恐怖非常可怕,你要是被怀疑有问题,你的亲戚朋友都不敢跟你来往。“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我在别人家里寄宿不可以痛哭流涕,只有自己把泪咽下去。
1951年 《浣溪沙》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1950年被关释放之后,我就不敢申请公立中学教书了,到了台南的私立光华女中接替了一个亲戚的职位,教了三年书。台南有一种给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树叫凤凰木,非常高大,很茂密的叶子,夏天在树顶上开出火红的花,非常漂亮。李商隐写过一首五言绝句:“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李商隐一生都漂泊在外地的幕府之中,妻子儿女都隔绝了,他说在我漂泊孤独的天涯又是一天过去了,假如黄莺鸟要是有眼泪,会把眼泪洒在最高的花朵上,那是何等的悲哀。所以我说“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开最高枝”,这是多么美丽多么高的花,却又是多么大的悲哀。
▲1956年在台北教主日学
我真是没有想到我经历了抗战的苦难,经历了漂泊流离的苦难,经过了牢狱之灾,所以说“惊心岁月逝如斯”。“中岁心情忧患后”,其实我那个时候只有二十多岁,可是我经过了那么多忧患,我的心情已经是中岁的心情。“南台风物夏初时”,是说我眼前看到的是南台湾的景色,这不是我故乡的景色,北京没有这么高大的凤凰木。“昨宵明月动乡思”,是说我昨天晚上看到天上的一轮明月,想到往事如烟,前尘若梦,当年在故乡的那些欢乐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
1968年 《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三首》
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
曰归枉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
我先生在1953年被无罪释放出狱,也解除了我的白色恐怖嫌疑。教书生涯也从台南又回到了台北,经历了台大、辅仁大学、淡江大学等等。我的生命都用在教书上了,我喜欢诗词,也想把我对诗词的喜爱传给下一代的人,所以我教了那么多学校。后来开始有了电视,我是第一个在台湾电视上讲古诗的人,也在教育电台广播讲过“大学国文”。西方的汉学家,那时候到台湾来看见我到处在讲课,就有人邀请我去美国讲课。因为台湾大学和密歇根州立大学有交换计划,我先是去了密歇根教书,第二年哈佛大学把我请去做了客座教授。两年的交换期满后,拒绝了哈佛的挽留,我还是决定回台湾。
▲70年代在哈佛燕京研究室
当时是九月,我到哈佛远东系要穿过一个广场,周围的树都开始落叶,而落叶归根,我又要归去哪里呢?所以说“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我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台湾,还是回到我故乡北京?我当然愿意回到我的老家北京,但是1968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回不去,所以我说“曰归妄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是说我回不去故乡,又把我的两个女儿留在美国。“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中“浮槎”是古人的一个传说,有一个浮槎每年来去,如期而至,而我却不知道是否能够再回美国跟先生、女儿见面,更不知何时能回到故乡北京。
1974年 《祖国行》(节选)
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
1969年暑假我想回美国但没有成功,于是我准备从台湾先到加拿大,然后再到美国。但我到了加拿大温哥华,却仍无法得到去美国的签证。后来经海陶伟教授介绍,我就到UBC大学去任教。这就在温哥华驻扎下来了。
▲1997年在温哥华为幼儿讲古诗
后来中国和加拿大建交了,我想国家间都建交了我应该能回去了,1974年我申请回国探亲。离开了我的故国故乡三十年,我在飞机上远远看见北京一片长街灯火,我想那是不是我小时候常常来往的西长安街,当时我的眼泪就留下来了。那次探亲我见到我两个弟弟、弟妹,侄子、侄女。
1976年 《哭女诗十首》(节选)
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
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
1976年3月24日,我的长女言言与女婿永廷发生车祸双双殒命,我日日哭之。之前我去美国开会,曾沿途先到多伦多大女儿家,开完会又去费城看望小女儿家。那时候,我真的是内心充满了安慰,我想我这一生受尽了千辛万苦,现在毕竟安定下来了。但谁知就在我动这一念的时候,上天给了我惩罚。我的大女儿跟我大女婿,开车出去旅游出了车祸,两个人同时不在了。所以我就写了哭女诗十首。

▲在长女的婚礼上
我辛辛苦苦地工作,主要是为了维持我的家,各种艰辛都受过了。可是经过那次大的悲痛后我忽然间觉悟了,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这不是一个终极的追求,我要有一个更广大的理想,我决定回国教书,我要将古代诗人们的心魂、志意这些宝贵的东西传给下一代,所以我就开始申请回国教书。
1978年
却话当年感不禁,曾悲万马一时喑。
如今齐向春郊骋,我亦深怀并辔心。
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
当时我决定申请回国,就开始注意国内的新闻,我看到一个消息:南开大学李霁野先生复出担任外文系主任。我之前就认识李霁野先生,我在辅仁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李先生是辅仁大学外文系的教师。他是我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好朋友,台湾光复后,曾经被邀请到台大教书,我在经历白色恐怖之前,曾在台大见过他。我马上给李先生写了一封信,说我现在正申请回国教书。李霁野先生很快给我回信说,你回来正好,现在祖国的形势一片大好,我们都在努力做一点事情。后来我写了这首诗,表示我非常愿意回来,为祖国的教育尽上一份力量。
▲1979年初抵天津与南开大学诸教师合影
1979年我接到了当时国家教委的一封信,批准我到北京大学教书。后经李先生安排,我就去到南开,开始与南开结缘了。南开师生对我都很热情,我讲课的时候,教室里坐满了学生,以至于我都上不去讲台。看到我们祖国的年轻人对中国古典文化有如此的热情,我真是非常感动。
1999年 《浣溪沙》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在中国古诗中,常用雁排成人字来表达对人的思念,而这种思念不应是小我的、私人的那一点感情,而应该是对国家、文化更博大的情谊。我知道我虽然老了,但对我的理想、感情还是有痴心。我相信只要有种子,不管是百年千年,我们的中华文化、我们的诗词一定会开出花结出果来的。
2017年
来日难知更几多,剩将余力付吟哦。
遥天如有蓝鲸在,好送余音入远波。
已是93岁高龄的叶先生,为了让诗词走入更多孩子和年轻人的生命,仍然在坚持辛勤工作。如今她最大的心愿,一是把自己对于诗歌中之生命的体会,告诉下一代的年轻人;一是接续中国吟诵的传统,把真正的吟诵传给后世。
“我觉得我对不起年轻人。以前我上课大多是在讲批评啊讲欣赏啊,但是我没有教吟诵。近代之后,吟诵被认为是腐朽落寞的文化,逐渐不被提倡。离开台湾后,我觉得吟诵要是断绝了真的可惜。不留下正统的吟诵,我觉得对不起下一代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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