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数跨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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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克劳德

两个克劳德 每日豆瓣
2017-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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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你会不会有天也爱上别人?
你会不会有天也爱上别人?



▼ 本文由豆瓣用户@疤疤爸爸 授权发布 ▼



下了班却不回家,非要在家以外的地方呆着,这就是男人和男人的共通之处。他们白天为生计奔波,天黑以后他们宁愿在夜路上无所事事地闲荡,吃点不干不净的路边摊,也好过回去挨老婆的奚落,忍受孩子的哭闹。也有越来越多的成功人士,面前摆着无数灯红酒绿、投怀送抱的机会,简直忙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回家?除此之外,还有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开口闭口全是几千万几个亿的项目,家庭生活显然是最妨碍他们一夜暴富成为人上人的。


认识R的时候,我尚不明了这些。那时我已辞职一段时间,靠着之前不多不少的积蓄生活,平时还做兼职翻译,挣点零用。但仍旧延续辞职前的形象:剪齐刘海,留过肩直发,喜欢穿印花伞裙,一副标准的乖乖女模样。有个晚上女友约我去南锣鼓巷吃饭,点完菜后女友笑问:“你怎么样?现在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当然一个人,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哎,最近我又相亲几次,都不靠谱,你有合适的人选帮我留意下哈。”她嬉笑,“对了,待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他叫R,我们要谈点工作上的事。”


她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他只比我们大六岁,但已经结了一次,又离了一次了。你心里知道就好。”


菜都快吃完的时候眼前突然闯进一个人。平头,丹凤眼,有棱角的薄嘴唇,浅灰色防风外套,单肩背了个黑色大书包。


哦,他就是R。


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一个人,虽然风尘仆仆的。干净得像禁欲的神。


女友马上跟我使了个眼色,大声向他介绍我,开玩笑说我将成为“未来的大作家”。他听了,半句话也没多说,只礼节性地冲我点了点头,放下书包,坐下又点了一个菜,一端上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看着他吃饭的样子,只觉得虎头虎脑的,像个孩子,甚是可爱。对坐着隔了半米远,闻到他外套上一股极其洁净的白猫洗衣粉香味,好像连餐馆都因此变得洁净起来。而且,他也是头一个听见我写小说,既不无端吹捧,也不流露出怪异神情的人。我的心底涌出一股温柔,那是被难得尊重时的感慨。


只是,这人有点冷冷的,多看我一眼好像都嫌浪费时间,沉闷得十分奇怪。


或许离异人士都这样?


过了一个多礼拜,手机上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竟然是R打来的。他开门见山地说从女友那儿问到了我的手机号,现在打来是因为过几天要去上海出差,问需不需要帮我买点什么东西。


“怎么了?是要想很久才能决定吗?”他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我是完全没想到你的声音会这么好听,有点意外。”


“是吗?哦,上次我们好像是没怎么说话。”


他的声音像一把熨斗,一把温热的、冒着白色蒸汽的、把心上的忧愁和褶皱通通给抚平的熨斗。我没告诉他这个。


“你的声音也很好听啊,你的声音特像887的Valen。你听887吗?”他问。


“不听。”我不假思索,如实相告。


“怎么样?想好没有?让我从上海帮你带点什么?”


我这才记起来通话主题,犹豫了又犹豫,说:“那就带个复旦校徽好了。”


总不能真让他花钱买什么吧。我跟他连朋友都不是。


“复旦校徽?”他惊讶重复,“好,那我就试试看吧……写小说的人果真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那时我还不明白,不花钱的东西往往才是最难得到的东西。一周后R从上海回到北京,说校徽还没拿到,很抱歉,让我再等等。又过了几天,他打电话约我出去,把那枚长形的校徽交到我手里,说是辗转托了分公司搞校园招聘的同事才弄到的。


“你得收好啊,得来不易。”他笑。


心里已经在后悔。什么叫“礼轻情意重”,这下明白了。


那之后他经常打来电话。下班后他打给我,告诉我这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滑稽的,糟糕的,离奇的,郁闷的。遇上云淡风轻的好天气,他去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喝了一杯,也给我电话。有个黄昏他打来电话,说在去见客户的路上。我从正写着的小说前抬起头来,正好换换脑子。


“哎呀,我终于到了,问题是我们约的这个地方……很多房子都是一样的呀!分不清哪栋是哪栋。”他像正在迷宫里站着,四顾茫然,想想就有点滑稽。


更滑稽的是,现在房地产开发商的品味还处于复制粘贴的初级阶段。


“是个女客户,”他强调,“她还没来,我在等她。希望她能先找到我吧,她应该会找到我的。”


这句子极具深意,我没接话,保持沉默。


见我不吭气,他不经意想起似的说:“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今天签了降薪单。”


“这怎么成好消息了?”


“少拿点钱,少负点责呗。可是呢,签完才发现:被忽悠了。该开的会一个都不少开。每次开会都想死,我生命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全都浪费在跟蠢人讨论问题上了,死了算了。”


“蠢人可能是大公司的标配吧。”我笑。


他大笑:“对呀!经常跟蠢人呆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最后你都搞不清楚谁才是真正的蠢人,谁比谁更蠢,没准我才是最蠢的那个呢!”


“有件事我觉得特奇怪。”他又说。


“你说。”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闷,特别无趣的人,可是遇见你以后我发现——”他突然止住话头,说:“哎呀,客户好像到了。那这样,我先过去了。再打给你。”


他匆匆挂掉了电话。但他要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我又不是白纸一张,我知道有什么在迅速降临。我们开始见面,吃饭,游车河。他的车简直就是他这个人的复刻版,从外到内都清洁得可怖,连车门拉手、车轮毂都光亮可鉴,车里还弥漫着一股清淡好闻的柑橘味。他说是空气清新剂,不贵。


既不知道去哪儿,也没有目的地。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恋人。是两个偶然遇见的男女,身后拖着长长的过去的影子,偶然地并排坐在一部车里。北京的春天很短,车子一圈又一圈从通惠河北路兜过去,眼看着树开出鲜花。花开没几天,又飘起漫天柳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白绒球,像四月雪,雪从地上往天上飘。


一个月像过了一生。春夏秋冬。


我慢慢得知R的习惯好恶,例如即便车子限行,他也一定坐出租,绝不去挤地铁公交。有次还提起他小时候常在吃晚饭时被爷爷喊住背唐诗,背不出来就用筷子抽手心。甚至说起他只穿某品牌的鞋子,另一品牌的内衣。


他跟我简直什么都讲,毫不掩饰。


“哎,我已经老了啊。”他把着方向盘,忽然皱眉叹息。


“不过才三十几岁嘛。”


“不止。今天我做了个测试,说我的心理年龄已经五十三了。五十三!什么概念?半截入土了哎,未老先衰。”


“哪有那么惨。”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盯着前方,“所以我特别喜欢和你在一起,一见到你我就高兴,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觉得,嗨,有什么大不了的,就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真的,你特别阳光。”


我并不是生活在蜜罐里。自从辞职写小说,不仅经济上渐渐拮据,领略了以前不曾见识的世态炎凉,被拒绝也已经成为常态。上个月给一个杂志社编辑打去电话问稿子的事,被人劈头盖脸教育了一通,仿佛正好打扰了她喝茶看报打瞌睡?


但R不了解我生活的这一残酷面,只当我无忧无虑,少女不知愁滋味。我自嘲:“你老说我阳光,我哪儿阳光了,不如说是喜欢傻笑吧。”


他收住笑容,把车开到餐厅外的路边停好。先行付完停车费,他转过来看着我,严肃地说:“傻笑的人多了去了,这满大街的人都在傻笑,傻子不是比你更会傻笑?可是,只要我喜欢,那就是一个字:好!只要我喜欢,那就是独一无二的!”


听到“喜欢”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这才发现我一直不敢想这两个字。我搞不懂,虽然幸福。我喜欢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刚刚毫不犹疑地对我说,他对我也喜欢。像一张猛然揭开的神秘面纱,欣喜掺杂着惶恐,那是原本陌生的男女迅速靠近时发出的强烈震颤。走在他旁边,手臂有意无意地碰着,像是在沉默中反复确认着某个诺言。……他突然轻轻托住我的胳膊肘,原来是下雨了。


吃完饭,雨不但没停,反倒越下越大。他开车送我,路上奇堵。北京遇到点毛毛雨就成了天灾,更何况这种瓢泼大雨。红灯一个接一个,车流缓慢如爬行。他本来开着广播,等一个红灯的时候却抬手关掉了,但也不像是要跟我说什么。


整个世界骤然寂静。那寂静像在膨胀,又像在收缩,把我和他紧紧牵扯在一起。这两个人,这整个世界,连呼吸都是整个的。对街的红灯还有三十七秒。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的心在寂静中颤抖着……要是那个读秒器坏掉就好了,要是一直下雨就好了。我和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这样沉默着听雨打在车顶的声响,听一夜,就好了。


这时他笑了笑,那熨斗般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单身那会儿我听人说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结果,得,这下把自己坑大发了。我跟我们家那位根本没话说,就不是一个频道的。以前还吵,吵得特凶,现在倒好,吵都不吵。昨天早上我去上班,发现有东西忘了拿,就又回家。结果一开门,她坐沙发上呢。我俩当时就……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的。哎哟吓得我,赶紧拿了东西走了。你想想那场面,滑稽不滑稽?”


脑子像闪电时片刻空白,第一反应是听漏了什么决定性内容。他不是离异人士吗?


过了好久车动了,他好像又在说话了,我这才扭头看了他一眼,但目光很快滑下来,落到他衬衣袖口上。


他的侧面是一尊陌生冷雕塑。原来他还没离婚。简直无法面对,是无法面对自己。三分钟前还满脑子幻觉。


“但我跟你有话说,怎么说都说不完似的。哎,我有时都后悔,怎么没早遇到你几年呢。”他也不像在说谎,但现在听上去只剩滑稽——在听自己的笑话。


“我知道,这话你已经跟我说过很多遍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不,我没说过,因为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后悔过。”


我笑了笑:“哦。”


“你不信?”


我真想用尖酸刻薄的句子来反击他,但此刻我还做不到,我是懵的。


“信。”我说。


他叹息:“我真的后悔,真的。那天晚上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跟我每天打交道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我猛然注意到自己膝上的印花裙摆,脚上的浅红蕾丝鞋。今天出门前我特意打扮了一番,和他见面后他脸色一动,却没说别的,只说了句“你皮肤怎么这么白”……现在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说不出,我只想冲下车,让大雨把我这身乖巧的裙子浇透了,把我从头到脚浇透了!要是我心里刚刚对他燃起了一星半点的可称之为“爱火”的东西的话,那也让这大雨通通浇灭了!……浇个痛快!浇个清醒!


他沉吟片刻,又说:“反正我想好了,这狗屁生意我干到四十岁就不干了,我要像你一样,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我得实现我自己的理想去。真的,我都想好了,我不是说着玩的。”


我家终于到了,我受了一路的刑。踉踉跄跄回到位于六层的家,只觉得死里逃生。那之后发了两天烧,我没去医院,没打电话找人哭诉,只从柜子里翻出一床厚被子,钻进去捂汗。R打来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接,直接挂掉了。


没想到几天后他竟找上门来。一进门他就问:“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我合上电脑,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把头发整个在脑后扎起来。回去时他已经把水喝光了。空杯子搁在手边,双倍的惨淡。


我在他对面坐下。


“你这几天还好吗?你脸色很不好。”


见我不响,他又问:“写小说了吗?”


“正写着。”


“哦,那我耽误你工作了。”


我不语,受不了这种用作铺垫的客气。


他咬着嘴唇迟疑:“也没什么事。这几天联系不到你,挺担心的,今天一忙完就赶过来了。”


“哦。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我今天来,是要向你道歉。我很抱歉,对不起,我不该向你隐瞒一些事情,我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清楚。”


他已经算不错了。不少男人被坐实脚踩两只船时,立刻对姑娘反诬一口,让人觉得是姑娘自轻自贱,非要做第三者,那面目卑劣至极。相比起来,R已经算不错了。他起码知道隐瞒是恶,不亚于欺骗。虽然隐瞒和欺骗很多时候是一码事。


我听到自己的口气软了下来:“现在不都说清楚了么。”


“嗯。我可能……我可能太害怕失去你了,但是我又不能忍受自己这样一直对你隐瞒下去……我真的很矛盾。可能我的确太自私了,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望着我,他继续:“我真的不想让你离开我,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一个黑屋子里,突然进来了一束光。我不想再一个人呆在黑屋子里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怎么过的。”说着说着他竟哽咽起来,此刻他像个悲伤又委屈的孩子。


我垂下眼,搓手指。如果他的痛苦是真的。


我问:“你是不是到处说自己已经离了婚,这样就可以——”


“没有。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这种问题,问了大概也是白问。我去倒了杯水喝。我需要时间冷静。


“那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我摇头,“我没有生你的气了,我只是觉得有点滑稽。”


“滑稽?”他脸色一沉,嗓门变高,“哪儿滑稽?……我很滑稽吗?我大老远的开了十公里车过来,像个神经病一样一家一家敲门找你,低三下四地求你,是不是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啊?”


我放下杯子,盯着他冷冷地说:“我是觉得我自己滑稽,我是觉得我自己是个笑话。我年纪轻轻的,莫名其妙就当了第三者。我又不缺爱。”


他一愣,没作声,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俯身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


“我知道,你年轻,你有的是机会,你没必要跟我一个中年男人浪费时间。”他面朝地板酸溜溜地说。


我心生失望:“您说得对,我是没必要。您请回吧。”


他猛地站了起来:“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讨厌你对我用‘您’这个字!每次听到你说这个字我就感觉被你扔出去了十万八千里远!我一个成年人,该去哪里我自己不知道?要你来指挥?告诉你,我不想回去!回去干嘛?跟她坐一起看新闻联播吗?我不回去!回去像坐牢!老实告诉你,即便我现在就从这里滚蛋,我也不会回去!”


“她”——他真的有妻子。有妻子,就说明了一切。或许真如他所说,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但毕竟是自愿结合,法律保护。他这么干净一个人,他妻子也不可能邋遢到哪儿去。


让他发疯,我不说话。再疯下去,直接打110好了。


过了会儿他坐下,依然愤懑委屈:“你以为离婚很简单?说离就离?我又不是没试过。”


果然提到了离婚,果然一提到离婚就是千难万险。我哑然失笑。但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为了我离婚,没有为什么。


我起身把门打开,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怔住,愣坐半天,喃喃地说:“你先把门关上好吧?我们慢慢说。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我不该跟你说气话。”


见我不动,他走过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低声说:“对不起,可能我这个人的确太自私了。但我不想就这样走,这样走算什么。”


心脏静止了几秒。他离我这么近,声音这么温柔,他仿佛一尊洁净的白色爱神矗立面前,引诱我归顺,驯服,皈依,扑进那胸口,小鸟依人。我分明还喜欢着他,迷恋着他,不动摇是不可能的。刚刚还清醒决断的脑子又恍惚了模糊了变沉了,原来自以为意志坚定,不可妥协,绝不动摇,但一瞬间我转念:不然就这样吧,不要再挣扎了,沉沦下去好了,装聋作哑好了。他这么好。


他抬手轻轻带上门,手臂从身旁擦过,产生即将拥抱的错觉。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不然就这样吧,还挣扎什么呢。


“生命很短,我们都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但现在我觉得,我们更不能因为没做什么让自己后悔。”他说。


我几乎被说服。这世上有一条真理:爱情万岁?或曰:真爱无罪?


“那我是什么?我算什么?”我突然想起来。


他思忖半晌,小心翼翼地低声说:“无论是什么。好吗?”


我最后鼓足勇气,拿把刀砍向自己和他连接的脐带:“不好。”痛不痛已经不知道了。


他瞪着我,眼里全是错愕。没想到我会这样斩钉截铁?不要说他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本质上看,我这人毫无半点乖巧可言。如果温顺,听话,乖,我就该继续守着那份体面清闲的办公室工作,然后该嫁人嫁人,该生孩子生孩子。


可惜我不是。


记起念大学时在图书馆借的第一本书是《权力意志》,尼采的书,根本看不懂,却被“意志”二字莫名强烈吸引。


一个人猛然明了自己之时,心中充满着的却不是欣喜之情。此时的一切好像都跟R无关了,我竟然有些惋惜。只不过一切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R的表情从惊诧渐渐转为释然,大概也顿悟到了什么。他苦笑着叹息,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既然这样,我还是走吧。我从来不勉强别人,更何况是我喜欢的人呢……可能,你还是太年轻了,你才二十几岁,你不会懂一个看上去挺是那么回事的中年人其实过得有多惨,你不会懂,一个人在黑屋子里是什么感觉……当然了,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可能你也听不懂,你放弃什么失去什么都无所谓。”


我在心里说:你并不了解我。


他走出去,我合上门。就这样,一切结束。


那个夜里快两点才昏昏睡去。脑子里有句话像火车似的轰隆轰隆无数次驶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周末女友打来电话,约我到蓝港喝下午茶。两人在一家湖畔咖啡馆见了面,轻松地说了些有的没的,女友冷不丁地说:“我一个朋友出轨了。”


我哦了一声,继续吃熔岩蛋糕。又是出轨,味同嚼蜡。


“他老婆正怀着孕呢。你说这种男的是不是太混蛋了?我怎么会有这种朋友啊!”


见我不响,女友换了副解释的语气:“哎,你是不知道他老婆对他有多好。他老婆我认识,婚前辛辛苦苦攒了十万块,全拿给他做生意了。结果,怎么样?要说女人就是傻,认定一个人就掏心掏肺死心塌地,连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一条。”


“那他们要离婚了吗?”


女友撇嘴摇头:“没听说,我看也难哦。男的八成痛哭流涕求原谅呗,女的呢也就心一软原谅了,毕竟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呀,总不能一生下来没爸爸吧?要说出轨的人可恨就可恨在这儿了,因为他摸准了他即便出轨了你还是会顾全大局原谅他!”


风拂面而来,送来湖水的咸腥味。女友深呼吸着往茶里添奶——她像是对R谎称自己离异的事毫不知情。我犹豫再三,还是不问了,或许R真的有苦衷。


女友问道:“你也不急着结婚?你家里不催你?”


“对父母,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会惯坏他们的。”


女友睁圆双眼:“你这话,犯了大忌。”


我笑:“鲁迅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算了吧!鲁迅要是现在活过来,看到一切还是老样子,文章白写了,道理白说了,还不得立刻再气死过去?”


“可现在毕竟比以前进步吧。就算一辈子单身,也不是什么死罪。你不想结婚,没人能绑着你去结婚呀。”


女友摇头叹气:“你是不知道,我爸妈老问我有对象没有,生怕我嫁不出去。……可是现在我又多了一个担心,万一我好不容易把自己嫁出去了,我老公也出轨,怎么办?那还不跟吞了苍蝇似的?我又不能杀了他们两个。”


我想起自己和R。是啊,要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每天跟我打电话有说有笑吐露衷肠,一有空就开车载着我在北京城里吃饭闲逛,某个晚归的夜里其实根本不是在加班也不是见客户而是在我家里苦苦求和,那还不跟吞了苍蝇似的。现在想起这些事我有种难以置信的隔世之感。


“想想我那个出轨的朋友,平心而论,真不能说他是坏人。出这事之前,我还一直认为他是相当靠谱的好男人呢。”女友感慨万千。


“人都有很多面吧。”我说。


女友点头,神色十分忧伤,像是对男人彻底灰了心。


我们一起去坐地铁,在建国门换车时女友突然问:“R找我要过你的电话,你们联系了?”


“吃过几次饭。”我轻描淡写,眼睛望着鞋尖。听到他的名字我还是难以平静。


“他是不是在追你啊?上周我跟他见过一次,我问他,他也不说。”


我欲言又止:“我们不可能的。”


“原来如此,被拒绝了。”


我无奈不语,这么说好像也对。


“他刚去了一趟医院,动了个小手术,好像是心脏出毛病了。他没告诉你?”


我吓了一跳,假装平静被打回原形。“他才三十几岁,怎么心脏就有毛病了呢?”


“谁知道呢。不过现在不是有好多人四十不到就猝死的吗?上次,就是我们一起吃饭的那次,他是打算跳槽的,结果后来这事没成。哎,他这个人挺孤傲的,活得太拧巴了,拧巴来拧巴去,身体出毛病了。”


我默然,感觉到列车即将进站时涌起的飓风。


“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健康啊,能提前发现就已经算万幸了……哎呀,车来了,那我先走一步,再联系。”


我目送女友穿着高跟鞋迈入拥挤车厢,微笑告别。转过身去,像撞见一片巨大的白色虚空。站台上人如潮涌,目光一个挨一个仔细搜寻过去,都是陌生的面孔,都不是R。记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当时的恋人跟我在地铁站提出分手,我一个从来没有胃病的人,胃部竟然立刻翻江倒海,痉挛剧痛,当场干呕不止,几乎伏地不起,泪水胃液流了满脸。惨不忍睹可怜相。地铁站值勤员被吓得全体出动,七手八脚地把奄奄一息的我扶到长椅上躺好,立刻送水喝,按人中。


多年后学到一个词:躯体化。这才明白了。


唉,简直不堪回首。但人心终究是善良的,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死。


手机响了,是女友发来的消息:


“刚才没来得及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伤了心,是真的伤到了心。”


但我没再联系R,我无法像朋友那样关心他,问他的心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严不严重。他不需要朋友,我也无法当他是朋友,何必假装呢。时光流逝,风卷云舒,我又谈了几段恋爱,换了几份工作,无论什么处境,小说一直写着。那几年也确实听闻几个英年早逝猝死病例,但都不是R。


我结婚了。


在一个明朗夏日和另一个人并肩发誓:“无论顺境逆境,无论富有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母亲拿着一部佳能相机站在不远处拍照,看过去时才发现她在低头擦泪。喜极而泣?看到她哭,我反而要喜气洋洋点。


我问丈夫:“你爱我什么?”


“爱你真的想做点事情。”


“那你爱我什么呀?”他笑。


“爱你见识过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我很动情,发自内心,“还不离不弃。”


“我现在想大笑。”他说。


“为什么?”


“终于把你娶到手啦,”他做了个鬼脸,“趁你还没反应过来,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哦!难怪某人刚才那么紧张,连国籍都填错……”


像经历了几年奔波,兜兜转转,终于尘埃落定,迎来可贵的和平年代。两人牵着手走在阳光下,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我们是夫妻啊。


婚后第二年才补蜜月旅行。买的是全日空的机票,飞日本。等登机实在无聊,我踱去旁边一间免税店闲逛,也没什么要买的。往回走,突然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侧影,平头,灰色登山服,单肩背了个黑色大书包,推着一只银色登机箱。


脑门一沉,连忙停下脚步背过身去。那人好像是R?


急中生智,闷头扎回免税店,把刚才看过的彩妆香水又看一遍,最后躲在Miu Miu香水柜台旁边,随手拿起一个淡蓝色小瓶子试。


免税店店员适时出现,热情介绍说:“这是我们今年最新款,容量可以带上飞机的。”


“哦,这样啊,谢谢……”我假装不经意探头往店外张望,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如果您购买的话麻烦出示一下护照,还有登机牌。”


“哎呀,不好意思,”我赶忙下台阶,“我的护照登机牌都在包里,不好意思啊。谢谢你。”


回到丈夫旁边坐下,环顾四周。他看我:“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好像看到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谁啊?又是哪个前男友?”他的语气略带打趣的醋意。


“不是,”我顿了顿,小声说,“好像是R。”


“哦,那个已婚人士啊。”丈夫听我简略说过R的事,这时没再往下问。


起飞了。我松松地扣着安全带,托腮呆望着舷窗外。刚才是不是认错人了?怎么搞的,我竟然有点失落。


丈夫在旁感叹:“有时我觉得在北京很烦,人多,路上堵,工作压力又大。可是,每次从空中这么看北京,就觉得这座城市还是很了不起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怎么像延安来的干部,语重心长的。


他话锋一转:“但是,这么了不起的城市,说到底还是最平凡最普通的人建起来的,对吧?”


我再次陷入沉默。普通人也有惊心的爱恨,汹涌的回忆,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不可触碰,不敢重遇。


那人真的是R,过了日本海关才说上话。


“刚才在北京机场那个是你啊,嗨,我没敢认。”他笑。原来他也看到我了。


丈夫和他笑着打了个招呼,推着箱子去旁边钻研东京地铁线路图。


“你先生人不错。”R说。


“谢谢。”


“这几年怎么样?小说家?”


“别笑话我了。还活着吧,没饿死。”


他点头,像是很赞许:“活着最重要。”


“你样子变了。”他说。


是,我变了,我早就不剪刘海,把额头全部露出来。对碎花图案我已不再感冒,最喜欢穿的是黑白灰。我看到他鬓角的白发。他不也老了。时间面前,男女平等,人人平等,谁能例外。


“我离婚了。”他平静地说。


我愣住,好半天才费劲地挤出笑容:“那……该恭喜你?”自以为俏皮的一句解围。


他思索微笑:“该,也不该。因为我们现在调过来了,你已婚,我单身。我们总是很不凑巧。”


丈夫回来了,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问R:“我们待会儿要坐天空快线走,顺路吗?顺路就一起吧。”


男人的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我讶异。这才几分钟就能打成一片,毫无芥蒂,令人惊叹。


“顺路也不一起了,不给你们当电灯泡。”R轻松地说。


坐上天空快线我嗔怪丈夫:“你真是若无其事啊,还一起走,幸亏他没答应。”


“他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混蛋,干嘛不对别人友好点。”


靠在列车椅背上,我不停回想刚才和R的偶遇。要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骗别人,也是骗自己。我的脑中不停回放着他和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乃至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嘴角牵动的弧度……待慢慢缓过劲来,我方才记起自己曾设想如果万一哪天和他重遇(当然,是在北京),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说,才能既不失礼节又能令他明白他有愧于我。但是,刚才,在东京成田机场听到他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好像原谅了一切,接纳了一切,记起了一切,又忘却了一切。时间拉长又拉长后,爱恨对错已经不甚清晰明确了。能在异国他乡见到一个曾真心倾慕的人,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上天奇迹般的安排。


我别过头去,有点想哭——我意识到我和R的故事到此才算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圆形句号。我们各得其所,各走各路。没有哪个结局比这更好了。没有任何可以再后悔的了。无论我是否愿意承认,时过境迁后,如今在我眼里,R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男人。


车窗外,碧绿整洁的田野一望无际,三四间低矮的象牙白平房点缀其间。地平线遥远延伸,衬托着蔚蓝晴空中鲜明的雪白积云,像一幅刚完成的美丽油画。地图显示我们正在一个名叫“高砂”的地方,南面是佐仓,东面是成田。这土地对我来说是崭新的,天空也是一片崭新的。我将在此崭新开始。


“怎么样?平静点没有?”丈夫把手伸过来,轻轻地握住我的手。


一脚踩空,我猛然惊醒,立刻紧紧反握住那只手,指甲深深扣进肉里:


“告诉我,你会不会有天也爱上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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