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卫民，职业风景摄影师，中国大陆首位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旅行者摄影大赛全球总冠军。其代表作有《火车看中国》《变化中的格陵兰岛》《北极的冬天》等风景类作品，出版书目有《风光摄影后期基础》。
2022年储卫民走访西安锦嶺公寓、青岛香榭丽舍小区、郑州豫森城等多处烂尾楼建筑工地拍摄出《烂尾楼里的微光》这一纪实类系列作品，该系列作品荣获2023年“荷赛奖”最佳摄影奖。城市随机观察第18期，跟随豆瓣友邻@Thomas看看世界一起探索那些时代经济高速发展下遗留的“城市废墟”。
起步与契机
储卫民大学修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在去德国交流项目期间的徒步之旅点燃了他从事摄影创作的梦想火种。他说：“喜欢上摄影是因为特别喜欢旅行，我想用摄影来分享我看见的事。”毕业后，他辞掉稳定体面的程序员工作，开启了自己的职业摄影生涯。
储卫民的风景类作品
储卫民的风景类作品
一次偶然机会，储卫民在b站看到业主入住烂尾楼的新闻，正巧他自己在重庆刚买的房子延期交付，强烈的同理心和他一直以来聚焦社会话题的兴致促使他走进这些烂尾楼，并于2022年6月起开始用镜头记录“烂尾楼里的微光”，希望通过作品具像化烂尾楼现象以及跟烂尾楼相关的群体，从而引发社会对烂尾楼现象的关注与思考。
《烂尾楼里的微光》系列作品是一组偏纪实类的作品，这对定位风光摄影师的储卫民来说是一次跳出舒适圈的巨大挑战，但某种程度上也是摄影风格的延展尝试，他将不少拍摄风景作品的技术和艺术表达融入这次拍摄，同时也积极克服拍摄过程中的沟通和技术操作难题。
储卫民拍摄的《烂尾楼里的微光》系列作品获奖照片
储卫民拍摄的《烂尾楼里的微光》系列作品获奖照片
在黑暗里捕捉微光
第一步便是规划去哪拍。由于部分新闻报道已过时，为确保拍摄到有人居住的场景，储卫民通过抖音、快手等社交媒体平台追踪业主动态从而获取烂尾楼住户的第一手信息。同时，他也参考B站等平台上的相关新闻报道，了解烂尾楼事件的发展。在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后，他选择了西安、郑州、青岛等地的烂尾楼作为拍摄对象，并在2022年6月至8月期间陆续到达现场进行拍摄。
接下来便是进入烂尾楼，而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部分烂尾楼因媒体关注过多，开发商设置保安阻拦拍摄。因此在拍摄时，储卫民将相机装在包里，悄悄进入拍摄区域并小心谨慎地进行拍摄。此外，在楼里面行走也非常危险。许多楼梯都没有安装栏杆，电梯机也没封。他说：“由于拍摄多在晚上进行，漆黑的环境下若无业主带领人走到高处便很容易不慎踩空跌落。”
在拍摄过程中，储卫民运用了多种技术手段。他利用无人机进行航拍，展现烂尾楼的全貌和周边环境。然而在西安易合坊拍摄期间，楼群又密又高导致GPS信号极弱，无人机首次起飞就失控炸机。储卫民吸取教训，为了降低炸机的风险，他让无人机从外面空旷的地方起飞再飞进烂尾楼区域从而能完成了拍摄。
无人机拍摄的烂尾楼与周围环境全景
烂尾楼内部光线复杂，近处的微弱灯光与远处的黑暗形成极大明暗差。因此储卫民采用了风光摄影中常用的景深堆叠技术。由于他从前到后拍摄范围很大，对焦到远处的时候，近处的一些物体会虚化，反之亦然，他便对焦到画面的不同区域分别曝光，最后再用电脑软件集合出完全清晰的照片。此外他还用到了包围曝光找回高光阴影的细节，在后期又做了HDR 合并处理，从而保证了照片内容的真实质感。
用景深堆叠技术拍出的照片
作为风景摄影师，储卫民擅用色彩与构图传递情绪。但在烂尾楼系列作品拍摄中，他刻意收敛“唯美”倾向，转向更具社会意义的隐喻表达。
在他看来，“光”具有现实和抽象两层意义。尽管烂尾楼里面住户日常活动已非常受限制，但若没有照明，住户们的所有活动都无法进行。许多业主都购买了相对廉价的太阳能灯，白天将太阳能板展开放在室外吸收阳光晚上便能持续照明，也有的业主会用手电筒照明以便进行做饭、工作、休息等活动。
用来照明的太阳能灯充电板
在手电筒照明下做饭的业主
在储卫民看来，“光”象征着希望，也象征着烂尾楼住户在艰难环境中的挣扎。“在这样的一个短视频轰炸，社交媒体图片如此之多的时代里，我需要让摄影作品不光是美，还要在视觉效果上要有一定的辨识度。”因此在拍摄中，他统一了照片视觉呈现，暗调的背景衬着小面积柔和温暖的色块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我与业主相处时间短，再加上我本身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让部分近距离拍摄业主肖像或神情的作品看起来会有较强的摆拍感，所以我很多有关业主的照片都是人物背影或远处的剪影。”
在他的照片里，冷色调昏暗灯光下业主的背影与远处暖色调灯火辉煌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扑面而来。
驱不散的“昏暗”
烂尾楼里的日常仿佛是对现代文明的颠覆，在储卫民拍摄的一张张照片背后都藏着令人心酸的故事。
大部分的烂尾楼里面不通水、不通气、不通电，使得住户的基本生活需求变得很难满足。一些住户需要从一楼提水踩着破烂不平的楼梯爬到高层。此外，烂尾楼基本上不安门窗，一些住户会自行安装简易的门窗。然而在40℃的夏天，即便有门窗也要敞开散热，住户们只能靠蚊帐和充电风扇度日。
烂尾楼业主的蚊帐
烂尾楼的开发商多为规模较小的企业，其房屋的售价相对较低，因资金链中断而无法推进工程是其烂尾的主要原因。住进烂尾楼的人普遍经济状况很不好，比如环卫工人、零工从业者因疫情失去收入，还要偿还房贷和支付房租，住进烂尾楼是他们无奈的选择。然而不少业主是在掏空积蓄、东拼西凑的状况下进行购房。西安锦嶺公寓的业主王立掏空两代人积蓄全款40万购房、青岛香榭丽舍小区的业主“香香哥”为凑齐50万房款欠下外债，而烂尾工程让这些投入化为泡影。
烂尾楼业主们艰难的生活环境
烂尾楼业主们艰难的生活环境
烂尾楼业主们艰难的生活环境
除去物质生活困扰，烂尾楼住户们也背负着极大的精神负担。购房时的憧憬与现实的落差，让许多业主陷入身份焦虑。王立的房子本是“婚房”，如今孩子即将入学，却因无法落户被拒之门外；香香哥的“复式豪宅”烂尾九年，全家六口仍挤在父母70平米的老屋。
希望之光
不少业主没有忍气吞声，而是选择积极维权。在西安易合坊300多户住进小区，引起舆论风波后政府垫资修缮。“香香哥”在短视频平台做了180场直播，记录烂尾楼生活的不易，引发更多人关注烂尾楼问题。
正在做直播的业主
此外，烂尾楼业主之间也会互帮互助。在锦嶺公寓，一群业主把一楼开辟成了一个公区，平时他们经常一起做饭并吃大锅饭，分担成本的同时也使生活变得为便捷。在青岛香榭丽舍小区，业主自行成立了自救委员会。最朴素的互助细节，往往最具冲击力。在易合坊，储卫民抓拍到两户业主的深夜的一场偶遇——他们用手电筒互相照亮彼此，冰冷的夜色也便多了些许暖意。
在一层公区活动的业主
青岛香榭丽舍小区的自救委员会
两户业主用手电筒互相照亮彼此
即便是在如此艰难的生活环境下，无数业主仍保着持积极的态度过日子，让冰冷的钢筋水泥结构间迸发出点点鲜活气息。毛坯房里有的住户在四面水泥的房间里挂上“福”字，摆放装饰品，保持房间整洁，甚至铺设地板革，努力营造出温馨的氛围。王立和妻子用矮木板封窗、铺设蚊帐，尽力保障孩子安全，“香香哥”会带着孩子在烂尾楼种菜、露营、组织家庭聚会。这些简单的“生活仪式”消解了一部分生活压力，房子修建进度耽搁不前不意味着他们的生活也要被连带着停滞不前。
毛坯房里的装饰
毛坯房里的装饰
对于大部分烂尾楼业主而言，在他人眼里这些不堪入目的半成品以“家”的名义使他们的人生变得完整，一盏盏孤灯也日夜守护陪伴着它顽强而生的主人。
迎光而行
在储卫民看来，摄影师很重要的使命便是拍摄人们平时可能经历过或者感受过，但是又没有引起重视的东西。自诩不善言辞的他一直在用镜头记录并向人们传达他的思考，而“烂尾楼”系列并非单纯记录苦难，更是通过艺术化表达突破传播壁垒。
他说：“纪实摄影相较于风景摄影对于社会的影响会更加直接，也与时代紧密相关，很难被复制。”传统纪实摄影常聚焦一些对峙或抗议的场景，但储卫民刻意回避这些画面。他希望自己的这组作品可以在社交媒体上传播，为减少传播阻力他认为有两点非常重要。一个是能够更加容易引起大家共情，另一个是能将社会问题以一个偏正向的角度呈现。微弱灯光下人们聚在一起做饭、一家子在烂尾小区散步，水泥地上有卡通图案的帐篷……这一幕幕朴实而细致的画面常常是他的拍摄重点，这些照片仿佛拉近了烂尾楼住户与看到照片的大众间的距离，他们和社会里的大多数普通人人一样都在努力地生活。
这组作品发布后，很多人都对其进行了转发，尽管不少烂尾楼项目待完成仍遥遥无期，但在媒体和社会舆论的助推下一些项目已经慢慢复工了。
储卫民认为烂尾楼现象是由于资本的无序扩张所引起的，这一点在其他行业里面也都有所呈现。比如说最近 AI 爆火后大家都一窝蜂地去建设 AI 的算力造成浪费，再比如说共享单车无序发展之后引起严重的产能过剩。“我希望通过这组照片来警示大家传统的地产驱动发展模式到现在是不能再继续用下去了，这种粗放的资本的运作和发展也是值得大家去反思和警惕的”他说。
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大部分人都在关注那些光鲜亮丽的人或事物，而储卫民愿意一直在人潮涌向聚光灯的时候为身处黑暗的人秉烛。现阶段储卫民将镜头转向中国新能源发展图景，他认为建设新能源是未来应该采取的发展模式。他说：“我希望通过我的这组照片让人们看到未来人与自然可的一种比较和谐的相处模式，还有人与自然的复杂博弈。”
储卫民的“新能源”系列作品
储卫民的“新能源”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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