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指追魂江南烟雨夜，酒馆里只剩我和一坛梨花白。“九指追魂，还认得这把刀吗？”门口的影子嘶哑问道。我数着酒坛上未干的雨珠：“十五年前，沈家灭门案，你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他身后涌入七名刀客，杀气割裂了雨幕。“今夜，取你性命。”我醉眼朦胧地笑：“可惜，你们找错了人。”
---
冷雨敲打着青瓦，檐下连成一片水帘。江南的夜，湿得能拧出愁绪来。这无名酒肆里，油灯的火苗被门缝挤进来的湿风舔得摇曳不定，光影在斑驳土墙上怪异地扭曲、跳跃。空气里是劣酒、旧木头和浓重潮气混合的味道，闻久了，有点闷。
除了我，只剩角落一个伏在桌上的醉汉，鼾声时断时续，像拉破的风箱。柜台后，掌柜的早已熬不住，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我面前，一只粗陶大碗，一坛开了封的梨花白。坛子空了小半，清冽的酒香固执地钻出来，混在浊重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孤独。我盯着坛口，那上面凝着几颗水珠，不知是雨是酒，欲坠未坠。
吱呀——
门轴一声干涩的呻吟，猛地撕破了沉闷。一股裹挟着水汽的冷风灌入，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挣扎了几下，几乎熄灭。
门口立着个影子。雨水顺着他的蓑衣边缘不断淌下，在门槛内侧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他的脸隐在斗笠的深重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种刀锋淬火般的寒意，随着湿冷的空气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酒肆里所有的味道。角落醉汉的鼾声，戛然而止。
“九指追魂，”那影子开口了，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嘶哑得割人耳朵，“还认得这把刀吗？”
他缓缓抬起右手。蓑衣簌簌落下水滴。一柄狭长的刀，在昏黄的灯下泛着幽冷的光。刀身狭长，带着一道仿佛饮血过深的暗红槽线，刀锋薄得像纸，寒气却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依旧盯着酒坛上那颗最大、最圆润的水珠。它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沿着粗糙的陶壁，无声地滑落下去，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十五年前，姑苏城外，沈家别院。”我端起碗，抿了一口，梨花白温润地滑入喉中，留下一线淡淡的灼烧感，“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四十七口，鸡犬不留。官府说是流寇劫财杀人。只有江湖上极少的人知道，动手的，是‘九指追魂’。”我放下碗，碗底碰着桌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嗒”。目光终于离开酒坛，投向门口那张被阴影吞噬的脸，“你是那个藏在枯井里，侥幸活下来的孩子。沈家的三少爷，沈浪。”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再跳动，死死定在那里。门外的风雨声似乎也隔了一层厚壁，变得遥远而模糊。
门口的身影，那自称沈浪的人，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拉满的弓弦。他身后，那片被风雨搅动的浓重夜色里，无声无息地，又挤出七条人影。一样的蓑衣，一样的斗笠压得很低，一样的沉默。七个人，像七块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石头，散发着冰冷坚硬的气息。他们手中的刀并未出鞘，但那股交织在一起的、冰冷粘稠的杀气，却像无数条无形的毒蛇，从门口汹涌而入，瞬间割裂了酒肆里原本沉闷湿热的空气。雨幕在他们身后，成了这幅肃杀图卷的背景。
“认得就好。”沈浪的声音透过那嘶哑，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十五年的债，今夜，连本带利，取你性命！”
七名刀客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动作整齐划一，靴子踏在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咚”的一声。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酒肆内狭小的空间，立时被这八个人身上喷薄欲出的杀意塞满，令人窒息。
我忽然笑了。带着浓重的酒意，肩膀微微抖动，笑声低沉，在紧绷欲裂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放肆。我晃了晃碗里仅剩的一点残酒，仰头倒进嘴里，任由那一点灼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几分渗入骨髓的寒意。然后，我抬起朦胧的醉眼，目光穿过冰冷的杀气，落在沈浪那张被仇恨扭曲的脸上。
“可惜啊……”我拖长了调子，带着酒徒特有的含糊，却又奇异地清晰，“可惜……你们找错了人。”
“什么？”沈浪的斗笠猛地抬起几寸，阴影下射出两道利箭般的寒光，死死钉在我脸上，声音里的恨意瞬间被惊疑撕开一道裂缝。
“十五年前，沈家大火那一夜，”我慢悠悠地放下空碗，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动手的，的确是‘九指追魂’。但，”我顿了顿，醉眼里的混沌似乎消散了一瞬，露出一丝冰针般的锐利，“从来就不止一个人。”
“你胡说！”沈浪厉声嘶吼，握刀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刀锋上的寒光也随之乱颤，映得他斗笠下的脸明灭不定，“血债累累，江湖皆知！休想狡辩！”
“血债？”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像夜枭的啼鸣，冰冷刺耳，“沈三少爷，你爹沈万山，表面乐善好施，背地里做的，是贩卖稚童、私通海寇、杀人越货的勾当！那晚烧起来的火，是报应！是那些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人，借‘九指追魂’的名头，讨回的债！”
“住口！不准污蔑我爹！”沈浪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狂怒之下，刀光如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挟着凄厉的风声，当头劈来！刀未至，那森冷的杀气已将我的额发激得向后飞扬。
就在刀锋离我头顶不过三寸的刹那，我坐着的条凳猛地向后滑开！动作快得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刀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落，“咔嚓”一声巨响，我方才坐着的厚重木桌，竟被这含怒一刀硬生生从中劈开！木屑、酒碗碎片、没吃完的花生米，四散飞溅！
“追！”沈浪一击落空，毫不迟疑，嘶吼声震得屋顶簌簌落灰。他身后的七名刀客如同得到指令的狼群，身影晃动，化作七道模糊的黑影，冲破酒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毫不犹豫地扎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风雨夜幕之中。沈浪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怨毒如淬了蛇毒的钩子，随即也转身，一头扑进冰冷的雨帘。
酒肆里瞬间只剩下破碎的狼藉、刺鼻的木屑味，和角落里那个不知何时已悄然溜走的“醉汉”留下的空位。
雨更大了，砸在地上噼啪作响，像无数鼓点敲在心上。风在狭窄的巷子里横冲直撞，发出呜呜的怪响。我冲出酒肆的后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每一步都踩在深渊边缘。身后，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如影随形，踏碎积水的声音，比雨声更催命。
沈浪和他那七条刀下亡魂，追得很紧。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前方，巷子陡然开阔，露出一片黑沉沉的林子。是城郊那片野梅林。深冬时节，没有花，只有虬曲的枯枝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如同无数鬼魅伸向天空的枯爪。
我一头扎了进去。枯枝抽打在脸上、身上，生疼。林子里更暗，更冷。腐烂的落叶和湿泥混合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他们散开了，像一张收紧的网。
“围死他！”沈浪的吼声在风雨和梅枝的呜咽中传来，带着一种猎物入彀的残忍快意。
突然，头顶风声骤急！不是风雨，是利器破空！数道黑影从梅树虬结的枝杈间如夜枭般扑下，手中的刀反射着天上偶尔划过的惨白电光，织成一片致命的刀网，当头罩落！这才是真正的伏杀！刚才酒肆里的七人，不过是驱赶猎物的前哨。沈浪，果然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躲在井里发抖的孩子了。
刀光如瀑，冰冷刺骨，瞬间封死了所有腾挪闪避的空间。那凛冽的杀意，几乎要将人冻僵在原地。
就在刀锋即将加身的瞬间，我的身体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猛地向侧后方一折！整个人像是突然失去了骨头，贴着湿滑冰冷的泥地滑了出去！嗤啦——几片衣角被凌厉的刀风割裂，飘飞起来。
刀网落空，重重劈砍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和泥浆。伏击者显然没料到这必杀一击竟被如此诡异地躲过，动作齐齐一滞。
这电光石火的凝滞，就是唯一的生机！我滑出的身体尚未完全站直，右手已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悬着的，是一柄式样古旧的长剑，剑鞘漆黑，黯淡无光。
呛啷！
一声清越的龙吟，在这风雨交加、杀机四伏的梅林中骤然响起！剑终于出鞘！
然而，所有扑上来的身影，包括刚刚冲入林中的沈浪，都在看清那柄剑的瞬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硬生生僵在了原地！
剑光，并不璀璨夺目，反而带着一种沉沉的暮气。
因为那根本不是一柄完整的剑。剑身，从靠近护手的地方，赫然断裂！断口并不平整，残留着扭曲的痕迹，仿佛是被另一柄更可怕的利器硬生生斩断。剩下的半截剑身，不过尺余长，断刃处映着幽微的天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惨烈和……死寂。
梅林里只剩下风雨抽打枯枝的声响，和一片粗重而压抑的喘息。所有刀客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截断剑，瞳孔深处翻涌着无法置信的惊涛骇浪。
“断……断水剑？”一个刀客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剑断人亡’……燕南飞？你……你不是死了吗？十五年前沈家大火后……江湖上都说你死了！”
“燕南飞？”沈浪猛地踏前一步，斗笠早已在追逐中掉落，露出一张年轻却因仇恨和此刻的震惊而扭曲的脸。雨水顺着他额前的乱发不断流下，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颊。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又死死盯着那柄断剑，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哑而破碎，“不可能！‘九指追魂’是杀手！燕南飞……燕南飞是‘江南第一侠’！他……他怎么会是……”
“怎么会是那个满手血腥的‘九指追魂’？”我接过了他的话，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嘲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流过嘴角，尝起来又冷又涩。“因为沈万山该死。因为他做下的孽，足够烧十场那样的大火。因为官府管不了，江湖正道……呵，”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也管不了。只有‘九指追魂’能管。”
我慢慢抬起左手。那只曾握着无数人命运的手。小指的位置，空空如也。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丑陋地盘踞在那里。断口处被雨水冲刷得泛白。
“这第九指，不是被人砍的。”我看着沈浪那张写满混乱和崩塌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雨幕，“是沈家大火那一夜，为了从火海里拖出那个躲在枯井里吓傻了的孩子，被烧塌的横梁砸断的。”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苍穹，瞬间将整片狰狞的梅林照得亮如白昼！沈浪的脸在强光下毫无血色，惨白如纸。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脱手掉落，深深插入泥泞之中。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脊背重重撞在一株湿漉漉的老梅树干上，震得枯枝簌簌发抖。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空洞地望着我，望着我手中那截冰冷的断剑，望着我左手那残缺的第九指位置。那眼神里，十五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刻骨仇恨，如同被这倾盆暴雨冲刷的沙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瓦解，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死灰。
闪电的光芒熄灭，梅林重新陷入更深的黑暗和风雨的呜咽。那七个刀客，如同七尊淋湿的石像，握着刀，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我缓缓垂下手臂。断剑的寒锋指向泥泞的地面。冰冷的雨水顺着断刃的缺口不断流下，滴落，在脚下浑浊的水洼里，砸开一个小小的涟漪，旋即又被更大的雨点击碎。
“沈浪，”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雨声，“我欠你沈家的命，还得够了。”我慢慢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片死寂的梅林，和那个靠着梅树、灵魂仿佛已被抽空的年轻人。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
踩着脚下被雨水泡软的腐叶和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我朝着梅林更深的黑暗走去。风雨依旧，抽打着枯枝，抽打着大地，也抽打着身后那一片死寂的沉默。断剑在腰间轻轻晃动，偶尔撞到酒囊，发出沉闷的轻响。
江湖恩怨，本就像这囊中残酒，饮下是灼喉的烈，余味却是散不尽的涩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