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还在上小学那会儿，叔叔考上了大连的一所海事学校。虽然不是什么顶尖的一流大学，但那毕竟是穷山沟里飞出的第一个金凤凰，村子里同姓的不同姓的，纷纷前来道喜——在宗族门派林立的农村，只有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这样的大喜之事，才能将不在同一本族谱上的全村人聚拢在一起。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干农活磕掉了门牙的爷爷，笑得合不拢嘴，捻着刻意留起来的几根胡须，为上门祝贺的人倒上一盅白酒。酒盅就是普通的白瓷盅，很小，四盅差不多能有一两。白酒是爷爷骑自行车跑到七八公里之外的镇上现买的散装酒，用一个五公斤装的塑料桶拎回来。塑料桶的口很大，桶壁很厚，往小酒盅里倒的时候，总会不小心洒到外面一些，爷爷会忙不迭地用手接住，放在嘴边咪一咪，然后惬意得眯缝起眼睛，回味半天。
那时候，吃的用的都比较有限，喝酒也没什么讲究，基本都是空口对白酒，最多能有几颗花生米作为下酒菜。要是能有一盘油爆花生米，并且在凉透了之后撒上一把盐粒，那已经是VIP的待遇了。
爷爷家的条件，在全村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水平。放在如今，这等事情必得张灯结彩一番才够过瘾。但当年，一方面经济实力有限，另一方面爷爷奶奶也都是勤俭持家之人，总之，本村历史上第一个跳过龙门的状元郎的喜酒，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喜酒还没喝完，流言蜚语已经传遍了全村。有人说，也太抠门了吧，给我们喝散装酒，好歹也买个瓶装的。有人说，就是，喝散装酒也就罢了，总要搞几个小菜吃吃。有人说，也不知道那塑料桶干净不干净。有人说，得瑟什么，又不是北大清华。还有人正要说什么，远远地看见我们家的人走过来，互相使个眼色，打起了哈哈。
我相信，那些流言，心高气傲的叔叔一定也听到了，否则，他不会在动身去上大学之前——我们村子在沂蒙山腹地，叔叔必须拉扯着行李，先坐拖拉机到镇上，然后搭车到县城，接着换乘汽车到烟台，再换轮船到大连——留下那张纸条：有朝一日，我要买瓶装酒回来！！！
那句话，写在一张破旧报纸的角落里。叔叔把它撕扯了下来，然后用一枚生锈的图钉，钉在堆满了杂物的八仙椅的椅背上方。叔叔是性格平和之人，连用三个感叹号，内心之愤懑，可见一斑。
时间一晃而过，叔叔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市，成了农村人艳羡的城里人，每天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办公室里，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农村人以为城里人轻轻松松赚大钱，但其实，农村出身的叔叔既要花钱租房，还要自己买着吃买着喝，还得留一部分钱寄回老家支援爷爷奶奶，经常还没到下次发工资的时候，早已经月光光了。这种情境下，勉为其难去买高级的瓶装酒，实在是打肿脸充胖子。
又过了几年，我都要去上大学了，忽然有一天，清晨的阳光穿透屋子里的灰尘，闲来无事爱研究易经的爷爷，喊着我的小名，说：“快来看，显灵了，显灵了，你叔叔写的纸条掉下来了，看来今年能喝上瓶装酒了！”我跑去一看，哪里是什么显灵不显灵，分明是贴在土墙上的报纸脱落，顺带把那枚图钉带了下来。
因为忙着准备开学的物品，我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掉了。没想到，过了几天，我在心底深深尊敬着的叔叔，专门从遥远的城市请假回来，带了一瓶货真价实的瓶装酒，祝贺我考上大学。我忽然想起那张纸条，那三个感叹号，还有爷爷用手去接洒到酒盅外面的散装酒的情景，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
其实，除了散装酒比较辛辣瓶装酒不那么辛辣，我愚钝的味蕾，几乎品不出两者更多的区别。我想，在传达全家人的情感方面，它们蕴含的喜悦浓度应该也没有多少差别。在叔叔上大学与我上大学之间，在枕着涛声入眠的海滨与表皮干旱皲裂的大地之间，在远方潮湿的枕木与卧室窗玻璃上的冰花之间，在每一桩生老病死与柴米油盐之间，在一轮又一轮朝阳与落日之间，白酒都像一个不曾远去的图腾，凝刻进爷爷、叔叔和我或沧桑或天真的双眸。
如此平凡普通的故事，在这块土地上何止千千万万。浩浩荡荡一部中华文明史，说白了，就是一部白酒史。从茹毛饮血时代以青铜器盛酒，到21世纪各种精致的包装，白酒就像流淌在中华大地上的长江黄河，在每一个华夏子孙的血脉里春去秋来。它被当成屁民自我麻醉的工具，也被当成连接权贵的敲门砖；它在洞房里见证新人的娇羞与美满，也在丧礼上送去故人的遗憾与不舍。
对于白酒，它最珍贵的特质是什么？有人说，是独一无二的水源。有人说，是流传千年的工艺。有人说，是快意人生的豪迈。这些回答也许都对。水源和工艺，保证了白酒的品质。豪迈的画面，则是白酒在中华血脉中奔涌不息的外在体现。
但是，我觉得，这些回答，都不够准确。也许，一瓶白酒，最珍贵的地方，在于时间赋予它的独特味道，在于诺言定制出的全部期待。白酒是一个载体，如同一根历经岁月却光亮依然的项链，一颗记录时间脚步的腕表，一副被时光浸染得泛黄的画作……白酒以物化的方式，凝结起人们的一段段往事。
推杯换盏之间，时光老去。叔叔家的孩子，个头早就超过了我，自家的熊孩子，也开始背起书包当起了读书郎。我愿意为他们藏下一瓶白酒，看他们慢慢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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