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的父亲
从底特律飞往上海的航班舷窗外,云层散开时,月光铺满太平洋墨蓝的绸缎。四十三年前,湘潭老家的月亮同样明亮,浸在柚子香与夜露里。我攥着父亲刚归国、还带着大西洋海风气息的手指,仰头看他眼镜片上两个清辉荡漾的圆。
“爸爸去了合肥,还会记得我吗?”
他蹲下来,月华顺肩线流泻,如披银纱。“傻孩子,”声音被南方的夜润得温软,“爸爸是去中国科技大学教书。你看这月亮——我在美国看它,在合肥看它,在湘潭也看它。你只要也看它,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后来我也去了美国。隔着整个星球,我和父亲共享了无数个月亮。他来信说,中科大的秋夜很美,梧桐叶筛下的月光像碎银,铺满通向办公室的小径;深夜归家抬头寻月,便知大洋彼岸的女儿也在凝望同一片清辉。

梧桐老了,月光依旧
梧桐果然老了。月光从叶隙滴落,已非碎银,倒似凉薄的水银。路灯与月光交织,在无人小径拖出长长短短的影子。偶有晚归学生骑车掠过,车轮碾过光影,沙沙轻响,仿佛时光低语。
四十三年前,那个怀揣论文与理想走进中科大的年轻学者,可曾预见这样一个夜晚?他的女儿已过天命之年,独自走在他曾踏过的月色里;而他自己,正躺在几公里外的病房中,让阿尔茨海默症的潮水一寸寸蚀掉记忆的堤岸。
病房里是永恒的黄昏,灯光调得很暗。他望着天花板,眼神清澈如迷路的孩子。我唤他,他缓缓转脸——那双曾盛满星月、公式与智慧的眼睛,如今只映着空洞的天花板。三十多个月过去,潮水淹没了最后的礁石:他不记得合肥,不记得美国,不记得月亮,也不记得当年在湘潭月光下害怕被遗忘的小女孩。
我握住他的手。皮肤薄如蝉翼,骨骼清晰可辨。这双手曾写下复杂公式,曾拍拍我的头,也曾跨越重洋,寄来关于月亮的信。
“爸爸,”我轻声说,像当年他蹲下来那样,“月亮很好。中科大的梧桐,叶子快落光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呼吸着。
记得,是一种更恒久的存在
忽然想起苏轼:“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怀念子由,遗憾无法团圆;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父亲虽已忘记所有具体的故事、地点与面容,但他的生命本身,已成为一种更恒久的“记得”——记得一种追寻,记得一种跨越重洋也要归来的热望,记得把光分给后来者的责任。
这记忆不再存储于易朽的神经元,而流转在我凝视月亮的目光里,在中科大夜风中沙沙作响的梧桐叶上,在无数个他将缺席、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夜晚。

走出病房大楼,我再次抬头。合肥的月亮静静悬在城市夜空,与底特律上空的那一枚、记忆里湘潭的那一枚,毫无二致。清辉流淌,漫过我的肩头,像为我披上一件银纱。
风起了,远处中科大校园的梧桐传来更深沉的声响。我忽然明白:父亲从未离开。他只是先一步,回到了月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