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要讲的题目叫“楚文字研究的过去与现在”。关于楚文字研究,我在武汉大学、北京大学都讲过一些,今天又多少有一些新的想法,不当之处请大家批评指正。
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到了最新一辑的《古文字研究》,厚厚的一大本,集中了中国古文字学会第十九届年会的材料。从中不难看出,古文字学发展非常快,其中楚文字研究占比重最大,其次甲骨文占比重较大。
楚文字研究比例得以大幅提高,不仅仅体现在论文数量上,还包括取得的成果、经验、认识等等,影响到古文字其他各个方面。新认识的字,新的想法,已经影响到甲骨文、金文研究。可以说,楚文字研究已经占据古文字研究的前沿,这种趋势相当一段时期内会持续下去。
回顾学术源流,当前的局面,可能对我们古文字学未来的发展有一定帮助。应该认识到,六国文字研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古的时期。学术史上经常讲到汉代的今古文经学之争,从古文字学角度来看,古文、今文的变迁,在中国文字发展过程中是一个根本转变。
“古文”的说法是在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才产生的。秦始皇时代的法律措施非常有效,从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行“挟书律”至汉惠帝四年(前191)除“挟书律”,这期间考古发现的随葬书籍无一例违法的例子。即使在汉惠帝除“挟书律”之后,还是接近于规定。
秦代统一全国后,废除六国文字,“罢其不与秦文合者”。至秦二世时,古今文字已有很大改变。汉代的今古文差别更大,当时人们已经不认识六国文字,传经时古文字拿出来需要重新研究。汉初除“挟书律”后,搜寻天下古文旧书,如孔壁中经的古《尚书》,张苍献的《左传》,以至后世如项羽妾墓的古《老子》等,多与楚文字有关。
为什么说孔壁中经也是楚文字呢?孔壁中经在曲阜发现,汉朝人以为是孔子及其弟子的。实际上秦统一时鲁国已经亡国四十多年了,曲阜已经不是鲁国而是楚国了。看当地所出的一些文物,有楚玺、蚁鼻钱等,与楚墓随葬组合差不多。孔壁的古《尚书》若干字与楚文字一致,而张苍的古《左传》源出楚人铎椒、兰陵令荀卿,项羽妾的《老子》出于楚墓,这些应当都是楚文字。
古文之学,源于汉代,其结穴即《汗简》《古文四声韵》。宋代金文之学兴起之后,古文之学被看不起,长期不受重视。古文之学的真正复兴,应该追溯到王国维1916年撰写的《史籀篇疏证》。他把战国文字分为东土、西土两大类,东土文字(六国文字)即《说文》古文,西土文字即《说文》籀文。用王国维的话说就是“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抛开《说文》讲的古文、籀文,王国维把战国文字分为东土、西土两大类,确为不磨之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最早的秦文字,除不其簋之外,当推甘肃礼县秦公大墓,可能是秦文公、秦静公时期的,与秦篆一脉相承。所以东土、西土文字的确不一样。
这里还要提到王国维1926年撰写的另外一篇文章——《桐乡徐氏印谱序》。这可能是他最后一篇古文字学文章,比原先更进一步。他把六国文字视为那个时代的一个整体产物,“上不合殷周,下不合《说文》”。此前不论是六国时期的金文、货币、玺印、陶文等研究,都是各自孤立的,而王国维第一次把所有这些材料统一视为那个时代的一个整体产物。这是又一个进步。
楚文字的重要发现,是在1933—1937年安徽寿县朱家集李三孤堆大墓出土的青铜器铭文,虽然当时最好的一些学者,如刘节等,都写过文章,但基本上读的都不大对,真正能够理解的人比例很少。1942年长沙子弹库楚帛书发现,性质和内容当时也不能真正认识。当时的古文字学水平,还不能真正读懂楚文字,这里没有一点鄙夷前辈的意思。
楚文字更深一步的研究当推语言学界的前辈朱德熙先生。他在20世纪40年代,当时的抗战后方写了几篇文章,后来在1954年《历史研究》创刊时集中起来重新发表,即《寿县出土楚器铭文研究》一文。这是深入研究的开始。我个人在这方面做的一些工作,也是在读了朱先生文章之后得到启发的。
改革开放之后,研究六国文字(不包括秦文字),我们是怎么入手的?商代文字,主要是甲骨文,西周主要是金文,材料比较集中,研究很容易进去。战国文字(包括楚文字)不行,材料很分散。有金文、石刻、玺印、封泥,甚至丝织品上也有文字。材料碎片化(fragmental),研究也碎片化。比如我自己的一些工作,当时主要做的是工官铭文,容器或兵器上“物勒工铭,以考其诚”的那些内容。可是我们对当时的制度了解很有限,同时这些铭文都很短,因此论证起来没有把握。在当时入手做研究,都是从这个方向来做,这就造成常常论证不充足,不但不易证真,证伪也很困难。
这种情况的改变是从楚简发生的。楚简的发现是从20世纪50年代初长沙考古发掘开始的。当时夏鼐先生主持的长沙发掘,见于《长沙发掘报告》,一共发现了三个墓的竹简,这是我们继楚帛书之后首次看到真正的楚简。第一个是长沙五里牌,然后是长沙仰天湖,然后是长沙杨家湾。杨家湾楚简每支只有一个字,我们到现在不明白什么意思。另两个都是遣策。仰天湖楚简比较多,那时罗福颐先生、史树青先生和商承祚先生等都写了专书研究。这使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种连贯的、有上下文句(context)的文字,与工官铭文和玺印文字等的情形完全不同。
到了20世纪70年代以后,特别是成批的楚简书籍出现之后,这一情况完全改观。所以语言所主持召开这个会,我觉得非常必要。简帛书籍(还有文书)有上下文可寻,更重要的是其中有些简帛有传世文本可供对照。有了上下文,我们就可以把所释的字放回去,按上下文连读,那就好多了。如果有传世文本对照,那又完全不一样了。有传世本对照,就使我们发现了很多过去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的工作,包括过去做不了的工作,也有可能做到。
楚文字之所以能够占据古文字研究前沿的位置,起了重大影响,主要原因即在于此。因为没有一个其他东西可与之相比,没有传世本可与甲骨文比对,金文虽然多一点,也仅限于从文句上、从字词上比对。现在我们研究的楚简,有的可以成篇地从文章上比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家回想一下,我们开头所说的对楚文字乃至六国文字的认识,从汉初就开始了,从孔壁中经、汲冢竹书以来一两千年才有这么一个机会,所以我说千载难逢。
今天我们应该做什么事?这里谈一些个人想法。首先一点,希望我们尽可能快、好、齐备地发表材料。很多材料没有发表,很不幸的是有些材料在充分发表以前还是经历了一些损失,这是难以挽回的事。一想到发现的困难,在历史上难得的机会,我觉得最好还是尽可能快、好、齐备地发表材料。有些材料本来整理得很好,如郭店简,发表得不算慢,但是还发现了一些新的内涵,据说简背上还有编号。到底是不是编号?如果郭店简像清华简一样有编号,我们还争论简的排序干什么?它就在那里摆着呢。我希望我们做清华简整理工作的多尽一些力,尽快地把材料发表出来。但是我们能力有限,做得好不好,请大家多批评。
其次,我们应该用某种办法组织起来,解决一些关键性的问题。研究都是碎片化,那就很难办了。一大堆碎片,可能都有用,但是真正关键的实际只有一两片。我们希望解决那些最有关键意义的字。有时虽然只有一两个字,就是不认识,不会分析。我们清华简第三册里也有这样的字,希望大家能够给予帮助。我们应该建立一个机制,能够把比较关键性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字突破出来,解决一些关键性的问题。
我还想提到,现在都知道楚文字中通假字比我们想象的多,但现在想象力度太大了,好像什么字都可以通。过去有一种说法,说章太炎编《成均图》,什么都可以转,其实章先生不是这样的看法。今天有些做法也差不多,转得太厉害了,不合理。究竟通假字有无规律?我个人认为一定有规律。当然有时候我们理解不到,觉得很离奇,那是我们的认识问题。当时是有规律的,如果没有规律,那就不要“六书”了。我想通假字的规律这个问题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做的,还要请语言所、语言学界的学者给我们研究解决。这是我在这里的一个请求。非常感谢大家。
(本文系2012年11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学研究论坛·出土文献与汉语史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的主题发言,王志平据录音记录整理。原载《历史语言学研究》第7辑,商务印书馆,2014年。今据《清华简及古代文明》收录,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
来源:出土文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