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德森研究所 (Hudson Institute) 的一次演讲中,Palantir公司CEO亚历克斯·卡普 (Alex Karp) 发表了一场引人深思的讲话。这场讲话超越了常规的科技行业论述,深入探讨了在人工智能时代,权力结构、社会意识形态乃至全球地缘政治格局正在发生的根本性重塑。
卡普是一位以“非传统”著称的人物。在同事的介绍中,他不仅是“科技巨头”,更是“西方的捍卫者”、“技术共和国的作者”和“硅谷的哲学家”。这场演讲,与其说是一次技术展示,不如说是一场关于权力哲学的宣言。本文将以旁观者的视角,基于演讲内容,深度解析卡普的核心观点及其背后的哲学逻辑。
形似“邪教”的文化:解构Palantir的“非主流”基因
要理解卡普的宏观论述,必须首先理解他所构建的企业文化,这在演讲的介绍部分(由其同事Sham Sankar发表)得到了充分的“剧透”。介绍者将卡普视为其“导师”和“大师” ,并生动地描绘了一个极度“非传统”的领导者形象。
这种非传统体现在他对事物“第一性原理”的极致追求上。例如,他从“法国餐厅为何如此出色”这一问题中,提炼出了“前线部署工程” (FDE) 的理念。他认为,优秀的法国餐厅,其服务员也是厨房团队的一部分,他们理解食物的制作技术、方法论和原理。
卡普将这种理念移植到了Palantir。他所塑造的Palantir,并非一个标准化的“工厂”,而是一个“艺术家部落” 。在这个环境中,推崇的不是对流程的墨守成规,而是“创造性的反叛” 。这是一个鼓励冒险、旨在发掘、培养和支持“艺术家”的地方。
介绍者承认,这使得Palantir感觉像一个“邪教” ,而卡普也曾自嘲,自己是一个“邪教领袖”,只是没有享受到与此相关的“好处”。
此外,卡普深受某些书籍的影响。他将《薄伽梵歌》 视为“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商业书籍”,并经常引用其中克里希纳 (Krishna) 在战车上向阿诸那 (Arjuna) “有选择地揭示真相”的例子。同时,他认为最重要的商业电影是功夫片《少林三十六房》。
这些看似怪异的文化符号:艺术家部落、第一性原理、对《薄伽梵歌》和功夫片的推崇,共同指向了一个核心:卡普的世界观是精英主义的、推崇个人创造力的,并且坚信少数“觉醒者”(无论是艺术家、工程师还是哲学家)应该被赋予挑战旧规则、建立新系统的权力和资源。这种“邪教”般的文化,正是他后续所有宏大叙事的微观实践基础。
技术的“上游决定论”:哲学如何成为建筑的下游
卡普的演讲核心,始于一个极具颠覆性的哲学论断。他本人曾计划以哲学为职业,但他指出,传统观念高估了哲学本身。
他提出了一个“技术决定论”的哲学观:哲学是“下游” 产物,它源于那些在世界上被“建造” 出来的实体事物。
他用建筑学来佐证这一观点:是“现代建筑”的出现,催生了“现代哲学”;同理,“后现代建筑”的兴起,导致了“后现代哲学”的诞生。
这一论断的引申含义是革命性的。如果哲学(即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我们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只是对既定物理和技术现实的“事后总结”,那么真正定义一个时代的,就不是哲学家、理论家或人文学者,而是那些“建造者”:工程师、科学家和技术领袖。
卡普将此逻辑应用于当下。他指出,当今许多看似“难以理解” 的文化趋势和政治动荡,实际上都源于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的下游效应。
这一观点,为他后续的权力分析奠定了基础:谁掌握了AI的“建造权”,谁就掌握了定义下一个时代“哲学”的话语权。
权力的地缘政治:AI时代的“美国例外论”
在确立了“技术决定哲学”的前提后,卡普迅速将焦点转向了这场“建造”竞赛的唯一主角。
他毫不含糊地指出,当今世界,只有一个国家的文化在AI领域“真正重要”,那就是美国。
他列举了美国在这种“全面统治” 中的具体表现:从芯片、到“本体论”(Ontology,此处指数据构建和理解的框架)、到大型语言模型 (LLM),再到人才、风险投资以及最关键的:“组织人才的方式”。
卡普承认,这种局面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因为从历史上看,大型语言模型所依赖的数学基础(如概率论)始于德国的莱布尼茨,并在法国和俄罗斯(两国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数学家)发扬光大。
然而,最终将这些理论转化为全球主导性技术力量的,却是美国。
这个“悖论”的答案,在卡普看来,不在于技术本身,而在于“文化”。美国的特定文化,即前文所述的,那种鼓励冒险、崇尚个人创造力、能够高效组织精英人才的文化(以Palantir的“艺术家部落”为缩影):成为了AI发展的唯一“合适土壤”。
因此,卡普的逻辑链条是:
技术(建造)决定哲学(意识形态)。
AI是当今最具决定性的技术。
美国在AI领域拥有无可匹敌的文化和组织优势。
结论:美国不仅在技术上,更在未来的全球意识形态上,处于绝对的中心地位。
“精英的内战”:AI如何重塑社会权力结构
卡普接着用他的技术决定论,来解释一个困扰西方社会的政治现象:为什么那些在常春藤盟校接受过“人文科学训练”的“高度特权”阶层,会投票支持那些“似乎违背他们利益”、并且“毫无执政经验”的政治人物?
这是一个关于“权力转移”的深刻洞察。
首先,卡普定义了他自己所信奉的“古典进步主义” 。他认为,真正的进步主义意味着“政府必须有效运转” 。而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依赖“最优秀的人才”,即那些“拥有运营复杂组织经验”、“懂软件”、“理解并能执行法律”的专业人士。
这番话的潜台词是,传统的“人文精英”,那些擅长言辞、理论和法律的阶层,在过去是“古典进步主义”所依赖的“最优秀的人才”。
然而,AI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卡普指出,这些“疯狂的”政治现象,完全可以通过分析“AI领域正在发生什么”、“谁在创造价值”以及“他们如何创造价值”来解释。
这里的核心逻辑是:一个社会中“创造价值”的群体,最终将掌握该社会的权力。
在工业时代,或许是资本家和律师;但在AI时代,“创造价值”的群体,正迅速转变为那些“建造”AI的工程师和技术专家。
卡普所描述的“常春藤人文精英”,正是一个正在失去“价值创造”核心地位的阶层。他们不再是“最优秀的人才”,因为他们既不懂软件,也无法运营未来的复杂AI系统。
因此,他们“疯狂”的政治选择,实际上是一种面对权力被“技术新贵”(即卡普和他的“建造者”们)夺走的恐慌性反应。这是一场“旧精英”对抗“新精英”的文化内战,而AI是这场战争的催化剂和主战场。
“必须的拥抱”:AI的“双重用途”与西方的生存
如果AI是权力的核心,那么如何对待AI的“危险性”?卡普对当前盛行的AI“末日论” 给予了尖锐的批判。
他认为,人们之所以沉迷于“末日论”,是因为他们无法在不“拥抱美国及其文化的优越性”的前提下,去解释AI的“承诺” 。
这是一个非常精妙的论断:承认AI的巨大潜力,就等于承认美国(作为AI的唯一摇篮)的文化优越性。那些不愿意承认后者的人,宁愿选择“AI末日论”这种悲观叙事,以此来回避承认美国的主导地位。
卡普强调,AI“永远都只会是一种双重用途技术” 。它既有危险,也有承诺。
面对这种双重性,唯一的出路就是“拥抱” 。美国“必须”拥抱其构建AI的能力,必须拥有芯片、拥有软件、构建大型语言模型,并且“非常、非常快地奔跑”。
为什么必须如此?卡普引用了亨廷顿 (Huntington) 的冷酷逻辑:“如果我们不是控制暴力的一方,我们就无法制定法治”。
在AI时代,“技术”就是“暴力”的最高形态。
卡普将赌注提升到了文明存续的高度:“如果我们不是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技术文化,我们在这个文化中所珍视的东西,以我们的宪法,特别是在我们的前四条修正案中体现的东西,那些东西将不复存在。”
这是一个毫不妥协的“技术-现实主义” 宣言:技术主导权是法律、自由和价值观得以延续的“前提条件”。
在这种逻辑下,“自卫”是唯一的选择。卡普从Palantir的经验中总结道:“没有人会来保卫你。你必须保卫你自己。”
革命性的工具:“美国式精英制”与“关爱的能力”
如果说,美国必须赢得这场AI竞赛,那么“如何赢”?
卡普给出的答案,既不是依赖传统的“专家”,也不是靠人多势众。他认为,Palantir之所以成功,一半的原因是他们“积极主动、组织严密,并且非常精英化 ”。
他将“精英制” 称为“有史以来所有企业中,最被低估的、强大的革命性工具”。
但卡普所推崇的“精英制”,并非简单的“唯分数论”或“唯履历论”。他以同事Sham为例,称其得以晋升的两个原因,一是他(卡普)认为Sham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二是他看到Sham与他兄弟的互动。
卡普的结论是:“在一个‘美国式精英’的基础上,识别和提升那些‘有能力去关爱’的人,是单一最具革命性的工具。”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定义。卡普所倡导的“新精英”,必须具备两个特质:
精英能力 :拥有顶尖的“建造”技能(如Palantir的工程师)。
关爱的能力:对某种宏大事业具有强烈的情感投入和责任感。
这种“冰冷的能力”与“炽热的关爱”相结合,才是卡普眼中美国赢得AI竞赛的核心动力。
内部的“感染”:对“反精英主义”的批判
在演讲的最后,卡普将矛头指向了内部:那些他认为正在“感染”和“撕裂”西方,特别是“进步主义”阵营的“反精英主义” 思想。
他以一个“前进步主义者”的身份发问,为什么他“以前的政党”(即民主党)会被那些“不相信”(精英制)的人所感染?
他提出了一个尖锐的“激进陷阱”理论:当你(温和派)接受了“你永远不能投票给某个持有你不同意的信仰结构的人”这一逻辑时,你实际上“正在授权给你自己党内的激进分子” ,而他们最终将控制一切。
他以德国的移民政策和美国的边境问题为例。他特别指出,他所定义的“进步主义者”“从来没有人相信开放边境”,因为这“破坏了工人的价值及其劳动力价值”。
在他看来,这些“反精英主义”和“反进步主义”的价值观正在摧毁西方社会自我防卫的能力。他警告:“我们不能允许自己变成欧洲”。
他呼吁“民主党的朋友们”必须“站起来” ,必须去“战斗” 。
结论:作为文化工程的Palantir
卡普的演讲,最终回归到了Palantir的使命。
他最自豪的成就,是Palantir已经“将硅谷的文化从怀疑美国转向了爱国”。
在过去,那种“为美国在战场上提供不公平优势的工具”的想法,被视为“异端” 。而现在,这已成为“常识” 。
这就是卡普的终极哲学:通过践行他所定义的“精英制”,并在商业上取得成功,你就能够“真正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
归根结底,亚历克斯·卡普的演讲,描绘了一个由技术(特别是AI)驱动的、冷酷而清晰的权力图景。在这个图景中,哲学和意识形态只是技术现实的附属品;全球权力正在围绕“AI建造能力”进行重组;而“旧精英”正被“新精英”(有能力且有关爱的建造者)所取代。
他的演讲,不仅是对Palantir公司使命的辩护,更是对整个西方世界发出的“文化动员令”:要么拥抱“精英制”并赢得这场技术竞赛,要么在“反精英主义”的内部感染中,失去定义未来规则的权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