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数人的历史认知里，甲午战争常常被简化为几个沉重的关键词：失败、屈辱、《马关条约》、割地赔款……仿佛那场海战中，只剩下无力和溃败。
很少有人在意，那些牺牲的上千名北洋海军官兵，也是某些人的祖父或曾祖父。在漫长的时间里，这段记忆成了许多家族中代代相传却又三缄其口的往事。
今天是2025年9月17日，甲午黄海海战爆发131周年。抖音寻人和光明网联合发布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重新审视这段历史的契机。
沉默的甲午
纪录片中，中国海军史学者陈悦的出现，为我们理解北洋水师的起落提供了专业视角。
陈悦第一次对北洋水师产生好奇，源于电影连环画《甲午风云》。看着看着，他心里不由蹦出一个疑问：“拖着辫子的清朝人，和如此现代化的军舰，是怎样产生连接的？”
他将自己重新置于那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彼时，北洋水师的建立，并非一个垂死王朝的盲目挣扎，而是洋务运动“师夷长技以自强”探索中最具现代化色彩的一笔。
“在封闭压抑的晚清，北洋水师其实是一道微弱却真实的近代之光。”陈悦认为，“它指向的是通往世界、拥抱变革的方向。”
可史书匆匆翻过，只留下一句“败仗”。“他们不是不想打赢，而是被落后的体制、匮乏的支持和劣势的装备束缚了手脚，打的是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仗。”
1895年，寄托救亡梦想的北洋水师在甲午战争中全军覆没。对很多家族而言，煎熬才刚刚开始。
福州海军昭忠祠供奉的甲午烈士牌位 （图源：抖音寻人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
“我找到丁汝昌的后人时，他在村里给人看大门。周围人说‘那个是他祖宗，是海军司令’，带点嘲笑的意思，他自己也一声不吭，不觉得这是什么骄傲的事。”陈悦回忆。历史如巨石压在几代人心头，让他们缄口不言，仿佛那是一段需被隐藏的家族秘辛。
一段被遮蔽的历史在这位学者面前展开：这些人当年经历了什么？他们的后代又度过了怎样的生活？“我想找到他们，告诉他们一个真相，或者帮他们说句话也行。”
百年的包袱
从故纸堆里抬起头，陈悦发现，尽管已过去百余年，那段历史给北洋水师后裔留下的困惑，仍仿佛在代际间无声传递。
六十多岁的刘素华，从刚记事起，生活中就有一个名字——“刘相忠”。父亲文化不高，却总用粗糙的手指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写这三个字，直至临终前仍反复念叨。
根据家族口传，刘相忠是邓世昌的亲兵，致远舰沉没后，他曾在最后关头向邓世昌送去救生圈，但遭拒绝。刘相忠水性极好，最终奋力游至岸边。然而上岸后，他目睹邓世昌与战舰同沉，悲恸之下，自觉无颜独活，更不甘为亡国之人，于是毅然转身，同样投海殉国。
邓世昌的事迹广为流传 （图源：抖音寻人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
邓世昌的事迹被写进历史课本，闻名四方，但鲜有人知道，邓世昌身边的刘相忠如何走向终局。“我父亲总说不能对外讲，因为甲午是战败的，是污点。”秘密如无形枷锁，锁住这个家族整整四代人。
2016年，刘素华鼓起勇气参加甲午后裔纪念活动，却因“身份不明”被拒之门外。“他们撵了我三次，不让我跟。”同年，她通过社交平台联系到邓世昌后裔叶伟力，又经他结识陈悦。陈悦依据史料，最终为刘相忠的身份及事迹提供了学术背书。
2024年甲午战争爆发130周年之际，福州海军昭忠祠为刘素华颁发了《甲午海战忠勇殉国将士名录》，刘素华“如获至宝”。如今，她会在重要节日将其郑重请出，点燃蜡烛，奉上名酒鲜果。“我的曾祖父盖棺定论了。”
因为时常供奉，刘素华的名册上沾着蜡油 （图源：抖音寻人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
“刘相忠是一个小兵，就像我也是一个老百姓，我一想到他，打仗的时候没有当逃兵、当叛徒，我特别自豪。历史上我们姓刘的有这么一个为国家而战死的人，就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纪录片中，现在的刘素华提起刘相忠已是滔滔不绝，困住家族百年的枷锁悄然解开。
如果说刘素华的寻找是为了“确认”，那么林其浩的寻找，则是为了“正名”。
作为广乙舰舰长林国祥的第四代后人，林其浩和家族的沉默更为复杂。不仅因甲午战败，更因一顶“丧舰降敌”的“帽子”——“大概从2000年左右的一些书籍开始，流传着他炸船后向日本人写保证书的说法。”这顶“帽子”，让家族在近二十多年里承受着不应有的指责。
“我爷爷讲的时候有所保留，没让我深究。”林其浩说，“这不是光彩的事。”他爱人王秋红在一旁补充：“结婚多年，他都没提过。”
林国祥和邓世昌是船政后学堂的同一届同学 （图源：抖音寻人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
十多年前一次旅行中，他怀着心事走进威海甲午战争纪念馆，看到广乙舰模型，却遍寻不见舰长林国祥的名字。“心里不太舒服，很疑惑、犹豫。”他在留言簿写下诉求与联系方式。
陈悦偶然看到留言后与他取得联系。“之前林国祥这个人物，我没有太聚焦去关注。后裔的困惑与诉求，为我们提供了深入研究的契机。”
这一找，便挖出一段被掩埋的壮烈史诗，陈悦直言“吓一跳”。丰岛海战中，林国祥指挥的广乙舰是条“小船”，却如猎犬般勇猛冲向日本吉野、浪速等大舰，左冲右突，直至桅折舰损，不得不在朝鲜海岸自焚。后来，部分官兵无奈搭乘英国军舰回国，在英方的要求下，林国祥取得上级同意后，签署了一份保证书。林国祥从未“降敌”，反而极为英勇。“历史人物形象完全转变。”陈悦感慨。
经历战斗后的广乙舰 （图源：抖音寻人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
甲午之后，林国祥作为航海总指挥，南巡西沙群岛，宣示了中国在南海的主权。为了表彰林国祥巡海有功，南沙的一座岛屿以他的家乡新会命名。从背负争议的“降将”到巡海卫国的英雄，林氏家族多年心结终解。纪录片中，林其浩说出了他对林国祥一生的评价：“我觉得祖上挺了不起的。”波澜不惊的几个字，却重若千钧。
林其浩的爱人王秋红则坦言，自己曾一度怀疑林其浩的追寻是否有意义。“但我发现，林氏的这些小孩们现在都会有一种自豪感，‘我不能丢我祖先的脸，我得努力’。忽然让林氏家族的后代抬起头来做人了，这个可能都是始料未及的。”
在陈悦看来，每一个后裔家族都是一本关于中华民族向海图强、抵抗外来侵略的活字典。“邓世昌的亲兵后代就在这坐着，林国祥的后代就在这坐着。这段历史就变得真实化了。”上千个家族，不知还藏着多少故事。就像面对着矿脉，他决心继续挖掘。
陈悦和刘素华、林其浩在一起 （图源：抖音寻人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
破壁
寻找路上，陈悦最常感受到的是一种“双盲”困境。
“大概20世纪初，严复等人曾登报寻找将士后裔，担心无人反馈，特别补充‘不以胜败论英雄’，邓世昌后人这才邮寄材料。”
一百多年过去，后人当年的顾虑依然存在，研究者的寻找方式也仍原始低效：“口耳相传，或经人介绍，说哪里可能有个后裔。更多是凭历史记载，大费周章赶到当地，一条街一户户走访。”
这种寻找如同大海捞针。甲午战争中的北洋水师将士超过3000人，牺牲约1000多人，有名记录的近300位。多年过去，陈悦团队只找到十分之一。
刘素华在记载中找到刘相忠的名字 （图源：抖音寻人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
“就恨不得拿高音喇叭喊。”陈悦苦笑，“这是双向的事，他不知有人找他，也不知如何快速告知。熟人间介绍来介绍去，永远在一个圈子里溜达，没法往外扩展，好像陷进了信息壁垒。” 然而时间不等人，如林其浩爱人王秋红所说：“再晚一代人，可能就真是‘沉默的甲午’了。”
得知此事的抖音寻人项目与陈悦取得了联系。抖音寻人（原名头条寻人）公益项目始于2016年2月，其核心原理是借助地域推送技术做精准分发，以科技助力团圆。九年来，抖音寻人已从最初的寻找走失者，扩大到广泛意义上的寻人寻亲，发展出 “寻找烈士后人”“寻找战友”“华人寻根”等子项目。
抖音寻人项目运营负责人张益美介绍，抖音寻人的技术特点正适合应对目前的寻人困境。“比如有疑似户籍地的烈士，抖音寻人可以把他的信息精准投到某省、某市、某县，甚至某个街道，这样就很可能触达有线索的人士甚至后人本人。”张益美解释。
双方的合作几乎一拍即合。甲午黄海海战爆发131周年之际，抖音寻人和陈悦共同发起为甲午烈士寻找后人行动，只为让英雄的血脉继续流淌，为后人抚平创伤。
陈悦拍摄抖音寻人视频，借助科技的力量寻找后人 （图源：抖音寻人纪录片《甲午：131年后的寻人启事》）
陈悦表示，这是一次传统研究和新潮互联网技术的奇妙结合，抖音寻人的参与恰逢其时。在他看来，抖音寻人的加入不仅可以提高信息传递效率，也可以让众多对祖辈身份抱有疑虑的人群迈出关键的一步。“有些后人对祖先事迹的认知可能很模糊。这时候突然间，他在抖音上看到祖先的名字了，告诉他他的祖先是英雄。他就会明白，家族传的不是故事，是真实历史。可能他一下就被唤醒了，就站出来了。”
像是打破了某种历史的板结与沉默，故事终于有了新的进展。在这场寻找中，没有旁观者。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连接历史与现实的桥梁。荣耀还是屈辱，正视还是掩藏，记忆还是忘却，这是战时世代和战后世代须共同直面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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